淳于家的醫館又再次歇業,傳聞在求醫者之間傳開。
有人說,神醫重病不起,將不久人世,已無法再度行醫治人。
有人說,神醫的未婚妻子與長工奔逃,神醫自認顏面受損,無法再於此地立足,於是歇業,將要舉家搬牽──
何真?何假?亦或皆真,皆假?
傳言無人能得知真偽。
玉澧抱著被毯,蹲在淳于恒房門前,無聊的看著廊外飛雪落下。
「唉……」自日淳于什麼的醒來後,他便將她平常睡在榻邊的小毯都扔出房外,不許她進入一步!而他也不再踏出房門,生活起居全交由下人照料。
伊呀──
木門被開啟的聲音,玉澧轉頭,是小廝自房內出來!
她起身,欲趁機進入房內,小廝卻訊速將門關上,讓她也只來得及從門縫間看到那隨及背身的藍色身影。
「看看也不行,小氣……」
「魚仙大人……」小廝帶有歉意,他也是聽主子命令行事啊……
「哼。」玉澧又蹲回原先的位置。
小廝見狀於心不忍,卻也莫可奈何。明明夫人有替魚仙大人準備廂房,但她就寧願在這苦等……
前廳一陣嘈雜,迴廊間頓時出現許多拿著棍棒、鍋鏟的僕役,口中直嚷嚷:
「榮二回來了──榮二回來了──!」
「榮二那忘恩負義的傢伙回來了!!」
「什麼!?榮二那忘恩負義的東西竟敢回來!」小廝聞言捲起衣袖,也往前廳奔去。
玉澧楞楞望著眾人奔離的方向。
榮什麼的回來了?那小紅呢?
啊,對了!淳于什麼的就是那天之後才怪怪的!
會不會是因為小紅和別人走了,淳于什麼的覺得她會笑他,才故意不理她的呢?
對,一定是這樣的!她真是傻,竟然今天才想明白!
玉澧興奮起身,才欲開啟門板,門就在她手抵上之前伊呀的開啟。
淳于恒見到她,明顯一楞,但沒多久便又恢復原先神色,無視她殷切的表情,冷然以對。
側身越過玉澧,踏出門檻,往前廳的方向走去。
「淳于什麼的!」玉澧在身後叫喊,仍得不到回應,於是奔至他身側拉住他的衣袖,才成功止住他的步伐。
「我跟你說,我不會笑你……」玉澧興奮地如此說道,也終於得到淳于恒的回首──
抬手,輕易掙脫袖上輕輕扯的玉指,不再將目光停留,轉身離去。
「咦?」手中頓失的空虛,眼前遠離的背影。明皓雪地,如今卻有如當年幽林般漆黑,耳邊似有流水潺潺……
……她在哪?她不是在淳于什麼的的家嗎?
啊,其實……她從沒離開過森林吧?
雪地怔忡失神的人影,只能任飄雪在她身上堆積。
不知多久,有個人聲將她遠離的神識喚回:
「……魚怪!魚怪!」
玉澧定神,才發現月華已映照雪地,而眼前卻是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皇甫士安!
距上次相會……不是還沒到一年嗎?為什麼……
「妳怎麼不進屋內,待在這不怕冷嗎?」皇甫士安感到莫明的問著,而他身後持傘遮雪的淳于恒,藉著他身影的阻擋,擔憂的心情再無法隱藏。
見她髮上、身上堆著的雪堆,便可知道她在這雪天站多久了!
莫非自下午他離去後,她便一直在這?
感覺到她投來的不解目光,淳于恒收斂神色。
「為什麼……他會在這?」玉澧訥訥問著,但淳于恒仍是以沈默作答。
皇甫士安察覺二人之間的不對勁,於是開口解釋:「我來協助大夫醫治宿疾。」
「醫治?」為什麼?明明她就能救淳于什麼的呀!
「嗯。」皇甫士安點點頭,拿出懷中的書卷,「上次大夫給我的書卷,上提及了青囊經之事,我返城後查訪,終於找到了華陀弟子,並向他們請教了內容。本想再多加研究,沒想到叫榮二的那位小廝便要我來此助大夫醫治。」
榮二?那個和小紅私逃的小廝?玉澧感到莫明生氣,對著淳于恒說:「那榮什麼的他搶走小紅,是壞人!他叫皇甫什麼的過來,一定心中有什麼鬼!你別信他!」
薄唇輕啟,卻說出令人費解的真相:
「榮二是我派去找皇甫的,也是我叫他帶走小紅的。」輕笑,笑意卻未達眼裡。「有情人終成眷屬,何樂而不為?」
「你派他去找皇甫什麼的?」所以,根本沒有私逃的事?那他為什麼不埋她了?玉澧忍不住的氣惱怒斥:「為什麼?明明我就能救你!」
「妳毀諾。」
「毀諾?我……」啊,她想起來了,那天他要她不許治他……就因如此?
可是她、可是她……
「可是我是在救你啊!」
「我不需要妳。」似知她的罩門,出口便是狠絕言辭。
為什麼不需要她了呢?那她……那她……
「你怎麼會不需要我?我本就是為你存在的!」玉澧急了,胸口那股填不滿的空愈漸擴大!
「為我存在……?」淳于恒薄唇輕扯,是笑,也是輕蔑。「呵,那我死後呢?」
「你不會死,我不會讓你死!」玉澧不覺間雙拳緊握,像是要證明什麼,說的急切而堅定。
「大夫,這……」皇甫士安見狀況不對,想要出言斡旋,卻被一聲輕咳制止。
淳于恒慢步與她正面相對,傘為他們遮去了泰半的飄雪,也在他們之間壓下黑暗,比積雪更加深沈。
「就算我非病?,也有終老之時,屆時……妳呢?」
他輕語提問,但聽在玉澧耳裡,卻似海浪波濤襲來,震得她心緒混混麻麻。
「若我成親生子,子孫仍有宿疾,妳亦為他們而存?」他再問。
「為誰而存?」她不是為他而存的嗎……?
那……淳于什麼的走了……她呢?
她,為誰而存?
她……對了,她是要成仙的……
「我……我會去修仙!」明明是堅持許久的目標,如今為什麼會答的這麼不肯定?
「修仙?」淳于恒對她的回答並不意外,「妳不是認為我的宿疾是因咒詛而起,為何卻不再為我後人擋咒?莫非我們的病,並非因詛咒而成?」
「這……我……」
「呵,既無咒詛之說……」蹲下身,與她齊眉,「那我便不需要妳,不是?」
「不……需要……我?」一瞬,混厄的心神淨了空,她全明白了──
哈,原來,原來什麼都沒變……
她,還是那個沒人要的玉珮……
淳于恒看著她圓亮的雙眼頓失了光彩,心知傷她有多重,於是不語。怕出聲,便是心軟的言詞,於是不語。
心軟?哈,他淳于長生,何時擔心過他人?可偏偏唯獨她──呵。
明明不打與人有所牽扯,於是便讓妖破了例嗎?那些他刻意忽略,卻牽纏於心的情感!
偏首,閉目:
「妳──呃──」但壓抑的情緒突使氣血翻湧,張口又為白雪添上一抹紅!
「大夫!」皇甫士安驚呼一聲,迅速蹲下按住淳于恒手腕探脈!
無力而至傘落,月光照映入失魂的雙瞳,蒼白的面龐與腥紅血跡,讓她回神!「淳于什麼的!」
翻掌,便又要運轉靈氣,但一雙冷寒厲目相對,喝斥:
「走開,去走妳的修仙路,我不需妳的救治!」
玉澧止住動作,看看一旁的皇甫士安,又回望著虛弱急喘的人,抖著聲:
「你寧要他救,也不讓我救你……?」
「……」
又是無語,但她讀出了他眼中的肯定。
為什麼?明明她才能救他的啊……
為什麼不要她啊?
她不懂啊!
放下手緊握身側,盛怒難堪的玉澧只覺頰邊一涼,不自覺的哽噎:
「嗚,你以為我喜歡啊!不救就不救嘛!我又不是非要救你不可!」
然而止不住靈力怒衝,白光包覆住的身子,竟漸漸改變了身形!
「妳……」怎會如此?淳于恒心驚,一望──那雙向來通透眸子,如今竟染上他亦才知曉的色彩!
原來,不止他……
「走就走!」玉澧留下此語,在眾人尚未明白之際,身影便消失無蹤。
皇甫士安看到眼前發展,不禁擔憂,「大夫,這樣可好?」
「咳咳!咳咳!」淳于恒咳啞,頹然低首,撐地的手抓起一把雪,那在掌中濕融的雪水,似殘存著那顆滴落的淚水。
滾燙,又冷寒刺骨。
但,如此便好。
她是自由的,他不能困住她的一生,更何況是生生世世?
如此就好。
如此就好……
※ ※※
蒼山浮雲,流水依依。
碼頭不遠處的茶亭,三兩旅客正在其中俟著爐火喝著熱茶,等待往返承載遊子歸鄉的船舟停靠。寒冬暖日下徐徐吹撫的微風,總令人心曠神怡。
然而伴隨這難得暖暖冬日的,除?潺潺江水聲,便是一聲聲細微且不耐的女子抱怨。
江畔,一老一少位於枯枝與岩石微掩之處──
少女垂首蹲在江畔,纖手不停的把石子扔入水中,一聲噗通便夾帶一聲埋怨,而白鬚老者立於少女身旁,望著江面,靜靜聆聽。
「不救就不救……」少女說。
「……」老者不語。
「你知道嗎?」狀似詢問,卻未等老者開口,她兀自又道:「他竟然不讓我救!不讓我救!不救就不救嘛……要我去修仙……修仙就修仙……」
「……」老者依然不語,仍舊默默望著少女。
「那個什麼士安的,會比我好嗎?不要我,他說不要我了!那我也不要他了!哼!」少女忿然抬首對著江面怒吼,未幾,又落漠蹲下訥訥獨語:「不知道他又發病了沒?」
其失落的身形緩緩被白光包圍,轉眼間少女的身形驟變,原先十歲左右的外貌,竟變成十五歲少女的模樣!
然,少女卻絲毫未覺自己的變化,又是低語:「什麼未來、子孫的……那很重要嗎?我就不想他死嘛……」
老者──李道長,精練雙瞳?然,對於眼前人事之因果暸然於心。
垂首閉目,無聲嘆息。
原來,是這麼回事……
莫怪忽常年稚子外貌的魚仙,前幾日會以少女姿態出現在他面前……
本是無憂散仙,卻因此而染上塵緣,雖避過了碎身之命運,終逃不過──
「老道士,我這樣不可以嗎?」茫然,玉澧抬首又問向沈思的李道長。
昔日的笑顏如今已滿覆愁緒,李道長不禁感嘆,卻又對命運莫可奈何。他慈祥地笑著反問:
「魚仙啊,妳覺得呢?」
「什麼?覺得什麼?」玉澧不懂李道長的問題,她便是搞不清才問他的嘛,怎麼他又反問她呢?
「妳想跟在淳于大夫身邊嗎?」
「嗯。」玉澧點頭,「對啊,因為我是為他而存在的嘛,他身上的詛咒也只有我能除去啊,所以我要跟在他身邊嘛!」
「喔……」李道長撫鬚沈吟,「所以妳想要替淳于大夫僻邪,袪除詛咒?」
「對呀!」玉澧大力點頭。怪了,她明明就解釋很清楚了,為什麼老道士還一直問!
玉澧被問的有些煩了,不禁氣惱的踢著腳邊的石子,藉以排除心中的悶氣。
「呵,魚仙別惱。」李道長笑了笑,又問:「那之後呢?」
「什麼之後?」玉澧停住腳上動作,不解地問。
「替淳于大夫僻邪,袪除詛咒之後,妳想做什麼?」
「我……」她想做什麼?玉澧突然呆楞,明明心中就有個答案,然而在老道士面前,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修仙,不是她長年所望嗎?
似看出她心中的回答,李道長笑答:「還是,妳要繼續修仙?」
「……」是啊,她要修仙!可是……這頭,卻怎麼也無法點下。
為何?
「若要妳要繼續修仙,便跟著老道同行吧。如何?」
「可是……」可是什麼?玉澧也不明白。聽到李道長的話,她應該要高興的,可是為什麼心會這麼慌?
李道長看出玉澧的心焦,老邁的手輕撫她的頭,「魚仙,妳不願意嗎?」
「我……但……」淳于什麼的他的病,她還沒治好啊!
看出她的憂心,李道長又問:
「魚仙,妳可想過若淳于大夫身上的咒詛未除,又遺留後世,妳呢?妳會繼續留在他們身旁袪咒嗎?」
「這……」如此簡單的問題,為何她又答不出?
她若真為袪除咒詛而存,為修仙而要醫病積善的話,她應該要答『是』的……然而,她為何會有那些人與她何干的想法呢?
為什麼……為什麼老道士和淳于什麼的都要這樣問她?
晶眸,隱隱探出水光。
似乎有個答案,在心中漸漸成形……
玉澧雙眼與李道長相對,悲傷地問:
「我只是想待在他身邊而已,不可以嗎?」
「就算不能修仙,也想在他身邊嗎?」李道長笑的和靄,似早已知曉她的答案。大掌輕撫她的頭頂,似長者又似師長地認同她的決定:「那妳就這麼做吧。」
玉澧神情不再迷惘。原先染著愁緒的面容,被晶亮的笑顏所取代。
「嗯!」頷首,餘聲。身形便消失在冬日微風之中。
李道長望著江面嘆了口氣,「魚仙啊,這次,便是真的緣盡了……」
當初因遺落所造成的因,如今這果應該算是了結了吧?
「哞──」忽來青牛推擠李道長,回首,李道長竟成一長鬚白眉的白衣老者!
「牛兒呀,咱們這次要去哪呢?」老者問道。
「哞──哞──」
「好,便依你吧。」老者盤坐於牛背,一陣清風,仙香襲來,江畔已無老者蹤影,只餘遠處若有似無牛蹄踏步聲。
過去為了一個不經易的機緣而停滯的旅程,今日之後將再開啟。
※ ※※
正月時節,應是要闔家歡渡春節的時候,然而淳于醫館內,此時此刻,卻迷漫著一股詭異的氣氛。
小房內,病榻週圍藥罐林立,而木?上,銀針、棉布等物也已準備妥當。患者躺於榻上,醫者立於一旁,拿起銀針在炭火上微烤再以老酒擦拭,動作輕柔仔細,直至確每根銀針都經過如此步驟。
此情此景看似無一處不尋常,卻也只有一處不尋常。
醫者拾起銀針,針尖在燭火下閃著光茫,卻也照印出他──皇甫士安眼中的不安,他望向榻上躺的病人──淳于恒,憂心地問:「大夫,這樣可好?」
「嗯。」淳于恒眉目輕掩,一派安然,似不覺自己正是要接受醫治的對象。
但皇甫士安卻遲遲無法下針,即使為了這天,他們試驗了無數次,但要真的動手,仍然有著諸多不安……
他,真能不負大夫所託?
會不會,大夫的命就在他手上失去?
似覺察他的躊躇,淳于恒睜眼,撇唇輕笑:
「你動手吧,即便失敗也不是你的過錯,是我命該如此……」
眼神堅定,不怨不艾。
若存活,是他們醫術終尋良法。
若亡命,便也是他命該如此,怨不得任何人。
皇甫士安見他如此,閉目一嘆。
沒想到,大夫竟如此放心將性命交與他,不論他成功與否,皆不怪他。如此信任,他怎能夠反叛?
「嘖,這無良大夫真觸楣頭。」皇甫士安心神一納,拿起銀針便要往要穴一扎──
咚咚!咚咚!
忽然小房木門被人用力敲打,趁微縫穿入的吵雜,竟是平日舉止溫雅的淳于氏怒斥聲!
「長生!長生!」
「夫人!不可以啊!少爺和小大夫在裡頭──」
啪!清脆的巴掌聲。
「放肆,該死的奴才!我們淳于家待你不薄,你先奪主妻現下又要奪主命嗎!」
「榮二不敢!可是,少爺交待任何人皆不可進──」
啪!啪!啪!啪!
「滾開!」隨語,又是一連串無情的巴掌。
依呀──
木門輕啟,竟是皇甫士安開的門!
淳于氏見機,推開皇甫士安的身子,直奔病榻上獨的身邊!
微光下,淳于恒愈發虛弱的氣色令她心疼,淳于氏不禁淚下,執起他無力的掌,低低喚名:「長生……長生……」
那淚落在手背上,讓淳于恒深感無力,狀似心中那股信心就要被其瓦解──不行!他不能放棄!
「娘……」怎料,他才要啟口,淳于氏便搶先他一步:
「長生,我們還是把魚仙大人找回吧?只要有魚仙大人在,咱們淳于家就有救了!你無需冒險至此!無需冒險至此……」
果然,娘存有這般心思……
「娘……」略顯乾渴的嗓音,有些啞,「妳不信孩兒與師承孩兒的徒弟的醫術?」
「我……」淳于氏不知怎麼回答,「我只剩你了呀,長生……我只想你安好……」
明明緊握住的,明明是如此虛弱,卻輕易的自她手中離開……
「長生?」淳于氏不解的望著獨子,卻得到一聲長嘆回應。
淳于恒閉目偏首。「皇甫……」
在淳于氏反應不及之際,一條巾帕已掩住她的口鼻,意識瞬間被奪!
「瞧,絕代神醫的麻沸散效用多好。」淳于恒略帶譏誚,望向拿著方巾的皇甫士安。「他所傳下的醫術,定不會有所差池,對不?」
那方巾沾有麻沸散,是他讓皇甫事先準備好,若娘親阻止他們這次剖身取?的行為,便讓她暫時昏迷所用。
皇甫士安搖搖頭,示意榮二將淳于氏帶下。
拾起銀針,重新凝定心神:
「開始吧。」
※ ※※
數刻,數時,觸目驚心的血水,一盆盆自小房運出。而血水停止運出,竟是在一日之後!
淳于氏立於小房外,擔憂之情溢於言表。
昨日,她昏?,再醒,已無能阻止獨子的行為!
她只能等待結果,試著相信獨子所說。然而等到深夜,亦不見那小大夫出現,而廊道上那些不意滴落於的血水,也令她心驚心惶!
當年,丈夫在她懷中嚥氣,那痛楚至今仍記憶猶新……莫非,她今日又要再嚐一次這錐心之痛?
思及痛處,淳于氏忍不住閉目合十請求:
「天啊……您可別……別呀……」
「妳怎麼了啊?」
忽地,嬌俏的嗓音響起,睜眼便見著身旁竟多了名綠衣少女!
熟悉的神情與裝扮,卻不是熟悉的外貌,她長大了?淳于氏不確定地問:
「魚……仙子?」
「對呀。」玉澧點點頭,見淳于氏呆楞於此,搔頭又問:「妳在這幹嘛?妳也跟我一樣,被淳于什麼的趕出房門啦?」
「長生……長生他……」聽到玉澧的問話,興許是見著她後的安心使然,淳于氏淚如雨下,激動地將發生的事情告知眼前能救助獨子的玉澧!
「喔……」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玉澧眸光一闇……
淳于什麼的,果然還是不需要她了……
不對!玉澧大力搖頭。
她不是已決定不管如何都在待在他身邊的嗎?嗯!
有了決定,雙眸回復晶亮,望向止不住哭泣的淳于氏,問:「妳不信他嗎?」
「什麼……意思?」淳于氏不解,玉澧卻笑著拉起她的手,安慰地拍著:
「我信他,淳于什麼的說可以就一定可以,我們等他吧。」
「……」淳于氏沈默,在玉澧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慰中,她的心竟然平靜了。
原來,她從未相信過長生……
她身為人母,對於獨子的了解與信任,卻不及眼前這名獨子口中的麻煩……
呵,或許,她該試著相信長生一次……對吧,夫君?
望向朗月,淳于氏露出了多年未見的一抹笑靨。
「夫人!」
驀地,房內傳來聲音。
啊,是皇甫什麼的!
玉澧率先到門邊,急問:「皇甫什麼的,怎麼了?怎麼了?」
「妳……怎會?」聽到她的聲音,皇甫士安有些驚訝。但玉澧急著知道狀況,有些生氣:
「到底怎麼了,你倒是說說嘛!」
皇甫士安心知輕重緩急,隔著門板說:
「應是無事,依大夫之前說法,如今只要再觀察數日,若無事便是治癒了。」
「太好了……」淳于氏鬆口氣癱坐於地,隨及便又起身卻推開門板。「長生如何了?讓我見見他──」
皇甫士安抵住木板,急道:
「夫人且慢!」
「怎麼了?」淳于氏心一驚,就怕是個壞消息。
「夫人別擔心,是因房內熱水與棉巾不足,能否請夫人差人備妥?」
「沒問題!」淳于氏恢復主母風采,斗聲指示下人們動作,並隨他們一同準備所缺之物。
看著如此發展,玉澧不覺笑了。
太好了。
太好了……
突然,她感到身後一股邪靈之氣!「嗯?」
回身,同時房內傳來巨響,隨及便是倒地聲,與接連的藥罐落地聲──!!
淳于什麼的!
心驚,施法進入房中,眼前竟是一片狼籍!
而皇甫士安就躺在地上,而病榻上───
「恨,我好恨啊──你怎麼能活?我要你死,死啊──」紅衣女子跪於病根上,張牙裂嘴,一雙雪白手臂冒著骸人青筋,而十指細長如枯枝正摧住淳于恒的頸子!
「妳做什麼!」玉澧提元施法,僻邪靈光擊出,將紅衣女子震落病榻!趁空,玉澧閃至病榻前,張手保護無意識的淳于恒不受女子攻擊──
「走開!」
女子站起身,被僻邪靈光擊中的手臂焦黑,冒著惡臭焦煙,她痛苦憤恨地望向玉澧:
「是妳,又是妳阻礙我!」紅眼冒出綠光,盯的玉澧額際冷汗直流,但她仍未退步,揚聲斥:
「你不能殺他!」
「他先祖害我至廝,我要他們做陪!」恨意再生,黑霧自女子腳邊迷漫而出,就像是盤根錯結的枝椏,伸向玉澧及她身後的淳于恒!
玉澧從沒見過如此強烈的恨意,混身顫抖……
不行!她不能讓淳于什麼的出事!
「妳都說是他先祖了嘛,又不是他做的!不能害他,也不能害其他的人!而且,他們先祖只害妳一人,妳卻害他們這麼多個,不公平……不公平啊!」
「他們欠我的,他們欠我的!」她的丈夫……她的后位!都是因他們而毀去的!「啊──」
女子仰天長嘯,雪白的容顏上血淚迸現!
看著眼前的女子,玉澧忽覺得可悲……
不累嗎?
「恨這麼久,妳不累嗎?」放下雙手,玉澧終問出口:「一直害他們,妳都不能轉世了,不累嗎?」
「累?」紅衣女子笑了,笑的淒絕。
她恨的好累,好累,但是她不甘心啊!
「他們害我含恨至死,要我轉世,就讓我殺光他們所有人,我的怨恨才能消除!」
女子的怒吼,讓玉澧無言思索,隨及她笑的燦爛,提議:
「那不然這樣好不好?我替你消恨,你去轉世不要再害人了。」
「什麼?」女子感到莫明,玉澧隨及解釋:
「我是玉啊,還是能辟邪的玉耶!消恨什麼的,一定可以的啦~妳看!」
不待她反應,玉澧便執起女子若枯枝的雙手,催動周身靈氣轉化到女子身上!驚人的白光籠罩她們,在屋內肆溢的黑霧也隨著靈氣的運轉而消失!
白光下,紅衣女子形貌漸變,原先恐怖的面容慢慢轉變為一雍容華貴的女子面貌!!
片刻,白光褪去。玉澧睜眼,見到恢復貌美的女子忍不住驚嘆:「啊,原來妳好漂亮呢~」
「妳!?」女子驚訝,她……怎會如此??牲修行,就為了留他一命?
「快去轉世吧,以後不要再害人了啊!」玉澧笑著,擺手趕女子離去。
女子靜靜的望著她,須臾,點頭,身影漸漸消失。
「呼……」玉澧鬆了口氣,方才真是嚇了她一身冷汗呢!
欲抬手拭汗,見著透過燭光的手臂,才發現自己的形體愈見透明!
「啊,這麼快?」她還以為可以再撐一下的!
回身,她坐到病榻上,側耳趴在淳于恒的胸膛,聽見他漸漸平穩的呼吸,她不覺笑了。
早先還帶著稚氣的笑容,如今已是滿是少女情懷的神情。
眼淚卻不覺滴落……
「唉呀,又哭了。」連忙拭去滴下的淚?,沒發現自己的形貌在曉光入室的同時也變化了!她的容顏愈發柔美,身形也更加修長,轉眼間便成了一名絕美少女。
抬首,竟已可以與他相對。
「長生……長生……」冷情的容顏,緊閉的薄唇,她以指仔細品味他的眉眼。
眼瞼輕動,淳于恒微微睜眼,模糊間只見咫尺相對的熟悉容顏。
怎麼會?是她嗎?
他想出聲喚她,然而疼痛太烈,又令他不覺陷入昏迷。
而她忽然燦爛的笑靨,是他墜入黑暗前的唯一記憶。
見他又閉上雙眼,而蒼白的面龐上多了幾許濕潤,她才發覺自己又再次落淚了。
只是,這次是因為喜悅的緣故。
呵,他叫她的名字呢~
玉……澧……
他以為他沒喚出口,但她確實聽到了。聲音雖然細微,卻字字清楚!
拭淚,才發現自己愈漸清透,於是──
伏身,襲上冰涼的薄唇!
原來,是這種感覺……
曉光中的身影,逐漸消失。
依呀──
「大夫?魚仙子?」
淳于氏小心進門,卻見到滿室狼籍,原應在治療的大夫竟倒?在地上!淳于氏心驚望向病榻,不料卻見到玉澧完全消失情況!
驚呼,這……這是怎麼回事?
啊,長生!
淳于氏隨及奔至病榻旁,檢視獨子的狀況,卻在他身上拾到一只鯉魚玉珮。
拾起端祥,回想方才見到的景況,「莫非,這是魚仙子……難道是魚仙子救了長生?」
正在她思索之際,一旁淳于恒呻吟出聲,淳于氏驚喜若狂:
「長生,你醒了……你醒了!」
淳于恒雖感到萬分疲憊,但仍在母親心焦的喚聲中勉力睜眼。「娘……」
「太好了……太好了……多虧魚──」淳于氏心頭一縮,將話語吞入。長生一直不願魚仙子救人,要是讓他知道魚仙子的事,不知會做出什麼傻事!
她這決定是對的,是對的……
淳于氏以棉巾替獨子拭汗,狀似無事地說:「總之你先別說話,好生休息吧。」
淳于恒微微點頭,再次昏睡。
淳于氏不覺間,收緊手中玉珮……
※ ※※
時過數月,在令人緊張的正月過後,常年覆於淳于醫所之上的黑雲,便在春日花開之時散去。
淳于恒與皇甫士安緩步於醫所後園,走走停停,最後停在園中一處。
淳于恒深深呼吸,入氣,是滿身的馨香,胸口也再無不適。
抬首,是春日的朝陽。足踏褪去融雪的土壤,一旁是吐蕊枝椏,而鸝鳥高歌。
原來,清晨是如此清新。
看著難得一身清爽的淳于恒,皇甫士安滿意地點頭。
「看來大夫復原的狀況不錯。」
「……」淳于恒不語,但眉微揚,卻似在說:這還需用你告知嗎。
皇甫士安搔搔頭,這表情,他也猜的出來他的意思。
「看大夫這樣我也就放心回去了。不過,大夫……」
皇甫士安突然欲言又止,淳于恒不解地偏首望著他。
「嗯?」
皇甫士安吸氣,鼓起勇氣問:「魚怪……你真的不找回她?」
聽問,淳于恒目光一黯。
不覺緊握雙手,從前看似遙不可及的未來,如今竟已唾手可得……他似乎能夠從此開創未來,擁有幸福!一切真實的像夢一般!
然而,他的未來……
找回她……他該嗎?他能嗎?
她早已在他的刻意傷害下離去……
淳于恒不語默默回首,皇甫士安見狀也只能摸摸鼻子,不再詢問。
只是那日,他的確聽到魚怪的聲音,雖然淳于夫人說那是丫嬛……
但也有可能是魚怪怕大夫生氣,然後又離開了呀。
雖然魚怪總令人生氣,但他仍覺得他們兩人應該在一塊……
「這樣很好。」
忽地,淳于恒說了這麼句話,令人聽的莫明。
「啊?」
「現在這樣就好。」讓她自由,便是他所期願。所以,現下這般寂寞,便讓他獨自承受吧。
淳于恒邁開步伐緩步離去,皇甫士安見狀,也只能搖首跟隨。
然而,就在他們方才所在不遠處,淳于氏望著已然痊癒的獨子,心中滿是欣喜又是愧疚。
嘆氣,她獨自前往祠堂,遣下僕役,並將木門緊緊闔上。
走到先祖牌位前,小心翼翼將將後頭不起眼的木盒開啟,裡頭平躺的,竟是只鯉魚玉珮!
淳于氏誠心地燃起清香,低聲道:
「魚仙大人,我再次感妳救了長生一命……我知道,長生對妳的心意不同一般……但請您體諒我做母親的心情,無法告知長生此事……只好以此法感謝妳,請妳原諒……」
淳于氏就這樣待在祠堂,對著玉珮與先祖細語,直至清香燃盡才離去。
開祠堂數步之遙,身後清風夾帶一聲輕掩,回首卻無人跡,只有滿園的春意。
是她聽錯了吧?還是……祠堂內的先祖也認同她的做法呢?
有了這想法,淳于氏不禁頷首微笑。
嗯,她,這麼做是對的。
※ ※※
然而,就在淳于氏決定一輩子保有這祕密的時候,玉珮不見了!
她想過會不會是獨子取走玉珮,但,若不是怎麼辦?
若是讓他知道當日的事,會不會……他會不會去找魚仙大人呢?
所以,她不能問也不能說……
對獨子的愧疚日益加深,於是便不再逼他娶妻。
她收小紅為義女,也為她和榮二舉辦了場婚禮,而他們也不負眾望,為淳于一家添了些許壯丁。
多年後,就在淳于氏即將離世之時,她喚獨子到身邊。
望著髮間已有些許斑白的獨子,她吸口氣,執起他的手,「長生……娘有個祕密……一直沒告訴你……魚仙大人……她……」
「娘。」淳于恒反握娘親的手,要她不用多說。
他的反應,讓淳于氏釋懷的笑了。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
這孩子真是……
「恨娘嗎?」她問。
「不。」他知道,娘的作為都是為了他。
「呵……」淳于氏閉目微笑,從此與世長辭──
而後,淳于恒將醫術傳與小紅及其子女,亦廣收弟子傳承醫術。又過了數年,他決定雲遊四處,行醫治人。
臨行前,皇甫士安來到淳于醫所。
「師父。」如今他已將這稱謂叫的坦然,反倒是淳于恒沒聽慣。
他冷眉輕挑,不悅道:「別叫我師父。」
「呵呵。」皇甫士安笑著為彼此砌上一壺茶,問道:「您真決定如此?」
品茗,只是微微頷首。
「那今日士安便與您最後一?吧。」再滿上一杯香茗,「要是魚怪仍在,師父往後決不會孤單,您說是不?」
他至今仍覺得那日與他對話的人,便是魚怪。
「別叫我師父。」淳于恒眉宇一擰,便不再回應。
「哈。」
師徒二人於園林裡,安靜地品嚐這最後的相聚。
回想前塵,回想故人……
※ ※※
某日,山野中一處小村落。
「神醫大人,今日又勞煩您了。」村長小心客氣地對眼前的神醫道謝。
然而,他卻不發一語,只是默默收拾自己的工具。村長冷汗直流,莫非是他們誤觸了神醫的禁忌?
啊,對了對了,那就請神醫到家裡吃飯吧!幾杯黃湯下肚,什麼過錯禁忌就全忘啦!
打定主意,村長討好地開口:
「那神醫……要來我家吃頓飯?」
「不了。」未再多言,淳于恒收拾好工具,頭也不回的離開村落。
出了村,他沿著溪流,往一旁山丘走去。
隨意靠在樹下,聽著鳥語聞著花香,他不覺低喃:
「魚妖……」
自拿出懷中珍藏,竟是一只鯉魚玉珮與書卷!
那日,他與皇甫出分開,在返回房間的途中,遠遠便見到母親前往祠堂的背影。他本打算隨娘親一同爹祭拜,然而,當他來到祠堂,卻見到母親遣退僕役,而他在外頭,將娘的話語聽的一清二楚──
當娘離去後,他便進入祠堂,他在父親牌位後方的木盒中,找到了這只鯉魚玉石……
那時他只覺得胸中翻湧,數滴冰涼落在玉上,它卻再無反應……
他不希望如此結局,他寧願相信她在外頭惹事生非,也不該是如此結局啊!
原來,那日的幻影,真的是她……是她!
輕吻上玉珮,然而它的冰冷卻猶勝於他──
「哈哈……哈哈……」笑,他笑叉了氣,然而卻無法舒緩胸口中的苦悶!
因為當初他傷她太深,所以如今換她傷他這麼重?
長嘆,將玉珮收入懷中,離開祠堂──
蝴蝶輕舞,將淳于恒遠離的思緒拉回。
拿起書卷,展開,書卷前半是帶著稚氣的文字,後半是他蒼勁的字跡。
這是義妹小紅之子一日在後園玩耍時找到的書卷,他想起當年落雪紛飛時,她的行徑,明白了從前的許許多多。
原來,從來就未遺失,一直都是她自願,而非勉強……
於是他收妥書卷,代她繼續善行至今。
提筆,在上頭書下今日善行。完畢,他滿意地笑問:
「今日便是妳善事本子滿載之日,妳可滿意了?」
掌中的玉珮在陽光下閃動瑩光,似在認同他的話語。他輕笑:「為了妳這魚妖,我可累慘了啊……」
身子向憑靠於樹,抬眼盡是滿山春色,而涼風陣陣,竟教人昏昏欲睡……
※ ※※
黑暗。
久違的黑暗。
走在黑暗裡,但,這次他竟沒有心慌,反而覺得異常踏實。
不斷前進,看似漫無目的,又似朝著一個目標而不斷前行。
身旁的景色變幻無常,他從中看到了許多人。有哭,有笑,但他卻認不得他們的面孔。
突然,他來到了一處花叢,那花開的豔麗,顏色鮮紅如果。
花間坐著一名女子,她看了他一眼,頓時眼神中閃過許多複雜情緒。最後,回歸平靜。
她,閉目躺?,不再多看他一眼。
他又再次置身黑暗,欲再前行,身後傳來無數哭喊聲,令他腳步乍止。
回首,只見一群人跪地,不斷喊著一個名字,然而他卻對這名字感到陌生。
在他思索之間,黑暗中隱隱約約,傳出一道聲音──
那聲音細小,卻令他悸動。
他定睛一看,遠方有著微光。
他朝著微光前進,即使不知微光後會是何處,卻又無法止住腳步與心中莫明的情緒。
隨著他的接近,微光光茫愈盛,漸漸將他包覆!
他不適應的閉目,再睜眼,光茫已散。
眼前出現的,是未曾自他記憶褪去的容顏──
「長生~你醒了啊?」
她笑的燦爛,引出他從不曾有過的真心笑靨。
時光荏苒,神醫離世。
據聞其臨終時,手中緊握著破碎的閃亮玉石……
也有人傳說神醫入斂時,於其身畔看過一只晶瑩的玉製鯉魚……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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