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就算奮力睜眼,眼前仍是一片濃稠如墨的漆黑……
稀薄。
即使用力呼吸,但沁入心肺的氣息,仍舊是少之又少!
喘著,咳著,喉嚨深處一片乾涸,混身似寒卻又燒灼著──
痛,是唯一的知覺。
呵……
明明早已打算放棄的生命,他如今又何必 掙扎著醒?
醒,又如何?
每次的清醒,都只是再經歷一次如同死一般的過程……
醒來後,又要再面對那比現在更難受的苦痛,任憑那無以醫治的惡疾,日復一日啃蝕生命……
就是今日吧……就在今日吧……
今日,就讓他自此闔眼吧……
長生……
聲音,劃破寧靜。
那聲雖輕若銀鈴,卻有如利箭,強勢射穿這宛如泥濘的黑暗,讓這名為絕望的深淵之底,泛起陣陣漣漪……
誰?
抬起頭,奇蹟的,他看見了道光──
※※※
「赫……赫……」他喘息,大口吸氣。疲憊,令他無法即刻睜眼。
初入心肺的冷冽與身周的風聲與草原香氣,仍究讓他感到莫明的異常。
他……還活著?
睜眼,但就算張開雙眸,微薄朦朧的光暈,是他目前僅見的景象。
昏沈許久的神識初有醒覺之感,些微的暈眩讓他感到不適,只是他早已習慣這過程。因為每次昏沈甦醒,他總會有一時半刻無法視物與識物。
他想伸手覆額,稍稍舒緩這不適感,然而這在旁人眼裡看似簡單的動作,他卻費盡力氣仍是未果。
長嘆一氣,是自嘲也是無耐……
驀地,不屬於他的溫暖,代替他的手探血他寒涼的額際。
同時,他的雙眼也回復視力,那連同刺目白光一併映入他那雙平靜無波眸眼的,是張與白光同樣燦爛刺目的笑顏──
「淳于什麼的,你醒啦~」玉澧放下運行真氣的掌,眉眼彎如新月,似乎他適才幾近絕命的昏厥,是件天大的喜事。
「……」
嬌俏的嗓音,令混沌的腦子慢慢回復清明──原來,是魚妖又救了他。
但,也只會是她了……
每每他病發,魚妖都會她用真身──鯉魚玉珮──的辟邪力量,替他壓制家族無解之症的病源血咒,以令他回復神智。
他早該習慣才是,畢竟認識魚妖的這段日子,靠她的力量恢復的次數不在少數。但……興許是習慣使然。至今每回癒後初醒,他依舊有種自己仍身處異地之感。
玉澧見他不語,怕他不知自己功勞似的,連忙說道:「是我救你的喔~」
嘿,這下她的善行又添一椿了~
「多事。」他冷哼,偏首,故意忽視她渴望稱讚的眼神,習慣以冷漠的語氣隱藏真意。
「哼,多事就多事,反正我就是救你救定了!」個小志氣高,玉澧叉腰指著淳于恒如此宣言。
語畢,她拿出小冊子,蹲在一旁抄抄寫寫。
淳于恒不用回頭,也知道她正在做什麼。她手中那本小冊子,是記錄她『善行』的冊子。每次她總是在做了她自以為的『善事』後,將它拿出來仔細記錄一番。
偏首,見玉澧口中哼著不成調的小曲,他問;
「妳不煩嗎?」老是抄抄記記,可是記了這麼些年,卻從不曾見她將一冊記錄完畢過,不是遺失便是毀壞。
不過他想不管是何冊,上頭記最多的,應該就是『醫治』他的次數吧。
呵,其他的人見他病發,無人不哭天搶地,深怕他就此歸西。唯獨她,老是在他面前打轉,期待他病發的時刻。真是……
「不煩啊~」他問的無頭無尾,但玉澧就是明白所指何事,於是她頭連抬都沒抬,答的理所當然。不料話語才落,她卻突然怒視淳于恒:「淳于什麼的,我還沒記完你別吵!若不馬上記下剛救了你的事,我一會兒忘了的話,不就少記一筆善事了嗎!?這樣我要什麼時候才能成仙啊!」
從頭至尾一氣呵成,絲毫沒有停頓。
語畢,又繼續回頭埋首,完成她的記善大業。
「……」
喔?嫌他吵?
方才至今,他可還未說逾十字,究竟是誰吵?
不快呀,真令人不快……
沒來由的,向來心緒不易輕動的人,胸口竟感到一股窒悶。
哼,明明是隻魚妖,但他總覺得她更像隻吵鬧不休的犬兒。一下伏前怒狺,一下又蹦跳歡欣。更多的時候,像隻想引人注目的狂吠小犬。
反正她老是胡扯瞎鬧,興許她真的誤會自己的真身也不一定。
冷然的面孔眉挑唇揚,是難得的笑顏,道:「妳還沒放棄成為犬仙?」
終於記錄完畢的玉澧收起小冊,眉開眼笑的回答:
「當然啊,雖然我只是顆玉石,但是老道士說,只要我肯修練做善事,總有一天能夠成仙……咦?」怎麼好像怪怪的?啊──!
「人家不是犬仙,是魚仙啦!是魚仙!」玉澧氣的雙腳直蹬,七竅中有五竅生煙兩冒著火,憤怒的替自己辨解。
瞧,眼下她這不就像是小狗兒在亂吠嗎?
見她如此氣急敗壞的正名自己的身份,淳于恒終於感到方才的悶氣消去不少。
「妳如何確定自己是魚仙而非犬仙?」
「我當然確定啊!我的真身,就是鯉型的玉珮嘛!所以我當然會成為魚仙!」而且就算不是魚,也該是玉仙啊!才不會是什麼犬仙呢!
「喔?嗯……」淳于恒故作沈吟,才又接著說:「那位雕玉師傅的技藝肯定拙劣。」
定是刻犬不成反成鯉,如此技藝,豈謂好哉?所以,魚妖若能成仙,也定成犬仙。
嘖,當年她恢復真身時沒多瞧幾眼,興許真是只犬珮也不一定。
「啊?什麼意思?」這又關雕玉師傅什麼事啦?
玉澧想不通透,但淳于恒又只是一昧淡笑,盯著她瞧。她頓時心頭發麻,怒火盡消。依她的暸解,他這看似雲淡風輕的神情,一定表示他一定有話還沒說完!
「啊!」玉澧忽叫出聲,她懂了!叉腰怒喝:「你是想說那師傅想刻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結果卻雕成我了,對不對!」
「呵。」不正面回答,只飄送一聲輕笑。雖不中亦不遠矣。
「你你你你───」未出口的利言成箭,箭箭射得玉澧千瘡百孔。「你才亂七八糟,我才不亂七八糟呢!」
「呵。」他可什麼都沒說。不過,這魚妖還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亂七八糟。
「你你就算沒說出來,也一定是這樣想!」哼,臭淳于什麼的,以為她不知道嗎!?每次都這樣,他雖然寡言,但每句話總是讓她無從反駁!(就算他沒說出口,但她就是知道他怎麼想!)
而且,更氣的是──就算她被氣的怒火三丈,這淳于什麼的仍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可惡的淳于什麼的!哼,不理他了!
「算了,犬仙就犬仙!只要能成仙就好了,管他是魚仙犬仙!哼!」
玉澧走到幾尺外的樹下,背對淳于恒而坐,獨自生著悶氣。
此戰淳于恒大獲全勝,而這勝利也令他胸口窒悶盡消。
踏著枯葉腳步聲,突兀而來,中止二人適才的氛圍。那逐漸清晰的身影,讓淳于恒回到了現實。
是他,他來了。
自從離開洛陽那群人後,他便與那位志願行醫的少年約定,一年一會。讓少年醫治他的惡疾,而他也藉此機會將家族醫學書典教與他。
只是……又一個秋。如今已是第幾個秋了?
不待他思量,身材較從前愈發修長的青衣少年──皇甫士安,已來到面前。他的嗓音帶著彆扭,雙手作揖:
「師……淳于大夫。」他還是不習慣稱眼前人一聲『師父』,即使心中已對此人醫術崇敬臣服。
「嗯。」淳于恒微微頷首,沒有客套的噓寒問暖。他的冷然寡言,皇甫士安早已見怪不怪。
見他遲遲未有動作,淳于恒攤掌討物。
「咦?」皇甫士安驚訝,望向背對著他們坐在幾尺外樹下的玉澧,她每次都要盯著他替大夫醫治的啊。
「……」淳于恒未多所解釋,一雙冷然厲目襲來,皇甫士安心頭一凜,也只好拿出裝有他一年來精煉藥湯的葫蘆,交給淳于恒。
淳于恒聞著葫蘆瓶口的藥味,對其中藥材已盡數知曉,仰頭一飲而盡。隨及抬起枯瘦見骨的臂腕,交與皇甫士安凝神探脈。
※ ※※
啦啦啦……風好涼……
啦啦啦……天好高……
玉澧狀似毫不在意,但緊握的雙拳已洩漏她的情緒。身後的無聲靜默,令她坐立難安。
嗯……………嗯嗯嗯嗯……………
不理他,不理他。誰教淳于什麼的說她是狗!哼,她才不要再理他呢!
啦啦啦~看這雲多白,就像淳于什麼的臉一樣白!
啦啦啦~看這天多藍,就像淳于什麼的衣服一樣藍!
「可惡!」明明就決定不理淳于什麼的,為什麼還老是想著他!
回首,見二人仍維持著探脈之姿,不禁腦火──
這皇甫什麼的把個脈也太久了吧!該不會……該不會真讓他找到了醫治方法!?
她的脾氣向來就是來的快去的快,因擔憂病情,如今早已忘了方才因何而氣。連忙來到二人身側,蹲著等待探脈結果。
幾刻鐘後,皇甫士安放開探脈的手,與淳于恒同時睜眼。
「呃……」皇甫士安張口欲言,卻說不出口。
而淳于恒將手收回,亦不追問結果。
答案,了然於心。
「怎樣?怎樣了?」玉澧緊張的追問,不懂為何兩人為何沈默。
「呃……大夫脈象時而虛浮燥火,時而陰──」皇甫士安欲解釋病情,玉澧連忙伸手制止:
「停停停──所以,你又失敗了?」她最受不了什麼虛什麼燥的東西了!只說結果不行嗎?
「嗯……淳于大夫的病未有起色……」他還以為這次湯藥肯定能成……
「哈哈哈哈,太好了!」玉澧忍不住仰頭大笑,而眾人早以對此景見怪不怪。
「淳于什麼的,你看,只有我可以救你嘛!你別再靠這皇甫什麼的湯藥,靠我就好了~」要是讓他治好淳于什麼的,她靠醫治淳于什麼的成仙一事,不就烏有了嗎~幸好,這皇甫什麼的醫術還不濟事,嘻~
「答應人的事我一定會辦到!」這小魚怪太看不起人了,他皇甫士安立誓,一定要由他親手醫治淳于大夫!他回首面向淳于恒:
「淳于大夫,這次雖失敗,但我回去會再詳查其他方式,明年一定能醫好你!」
「你去年也這麼說~」玉澧絲毫不信他的話。
「哼。」皇甫士安不理會玉澧,對淳于恒作揖後就要離去。
「慢。」淳于恒出聲喚住皇甫士安,自懷中拿出一卷書冊交與他。這是他一年來的行醫記錄。
皇甫士安接過手,心中滿是感激。
當年淳于大夫雖是以留命醫治為前提,但卻毫不藏私,將自家祕藏醫書交與皇甫士安習讀。令他的醫術突飛猛進,如今已是城中小有名氣之醫者。
然而學習愈多,更讓他對從前看輕大夫的行徑感到羞愧。
淳于大夫之宿疾,他真能醫治得了嗎……?
不行!他不能放棄!就算目前仍無力回天,他也要傾力查出醫治之法,才不枉淳于大夫的厚望!
再次對淳于恒行禮,皇甫士安轉身,踩著落葉而去的步伐,步步透著堅定……
「壞事的傢伙,你不會成功的啦!淳于什麼的病只有我能醫啦!」玉澧對著皇甫士安的背影擠眉弄眼,沒注意到淳于恒若有所思的神情。
是啊,連他如神的醫術都治不好的宿疾,初出茅蘆的少年又如何能治得好他?為何他還要把希望放在少年身上?
只要有了魚妖,他便不用再受病所苦。
他該為此欣喜才是,受她力量控制的病情,讓他恢復神智時,不用再經歷一次令人不欲生還的痛……
只要有她,他的家族就能脫離壯年死絕的命運。可是……
可是?可是些什麼?
淳于恒突然被心中這一瞬而起的停頓給亂了思緒──
不意,一葉楓紅飄落,正巧落入他的掌心。
稱著他蒼白的膚色,葉色更勝血的腥紅;枯朽的葉絡分明,就如同他清晰可見的經脈。掌心只需微微收攏,那葉便輕易的肢離破碎,隨風飄落塵土……
這景象,讓他仿似看到自己殘燭般的生命──如此短暫,如此脆弱……
淳于恒失神望著似血紅葉。
「淳于什麼的,你看!好漂亮喔!」玉澧雙手捧著紅葉,周身的靈氣運轉,捲起紅葉漫漫飛舞,竟似紅火鋪天蓋地而來。紅光秋色,早先仍似血般沈寂的山光,轉瞬間耀目尤如同夕日之輝!
這光景將淳于恒霎時從抑鬱的思緒脫出。
她,總是如此不經意,如此強勢,也如此輕易的,將他從黑暗的情緒中解放。
望著滿山的紅葉,他想起那個滿山秋楓的地方……
片刻,他冷然開口:「魚妖。」
「啊?」玉澧玩楓葉玩的不亦樂乎,紅楓沾在她的頭身盡是仍不自知。
淳于恒失笑,替她取下頂上落葉。
動作輕柔,神情輕柔,是玉澧不曾見過的樣子……
咦?胸口……怎麼溫溫熱熱的……?她病了嗎?
不明白這是什麼感覺,一時間只能失神望著淳于恒。
「回家?」他說。
「啊?」他的聲音令玉澧如夢初醒,連忙答應。「好啊好啊,反正你去哪我就去哪~」
「嗯。」不問誰家,也不問家在何處……就只跟著他?淳于恒不知這是什麼心情,只知道這回答讓他愉悅。未再多言,轉身便往山下去。
「你等等我啊!」玉澧趕緊跟上,沒幾步路就與淳于恒並肩而走。
不過,她好像忘了什麼……玉澧突然止步──
對了,剛剛……剛剛──
「你剛叫我魚妖!我是魚仙啦!」
「哼。」
「也不是犬仙,是魚仙啦!」
伴隨著秋風紅光的,只剩遠去的女聲爭辯與男聲的冷言輕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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