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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喝……喝……   喉嚨好乾……胸口好疼……   熟悉,再熟悉不過的痛感……   啊,是了,他又病發了。   最近,他發病的次數愈漸頻繁……這次,他又是在哪發病?   是讓魚妖拖去治病的老婦家中,還是魚妖任意開張的濟世攤上?   想睜眼確認,又心知此為徒勞之舉,再掙扎,也是逃離不了黑暗的侵襲。   他還要在這黑暗洪流中漂流多久?   何時,才能抵達終點?   亦或,這無邊無際的漂流,便是他的終點?   只有他,沒有其他人,沒有……      咚咚咚……咚咚咚……   又遠似近的不明聲響,打斷了淳于恒的思緒。   這……是藥杵聲……?   魚妖何時會搗藥了?   他欲仔細聆聽,鼻尖卻忽傳來草藥味……      長生,長生?   男聲,竟是深藏在記憶之中的聲音!   可是……怎麼會?   他睜眼,原先尤如千斤石般的眼簾,如今竟能輕易的掀起──   「長生,醒啦?」男子笑的和靄,大掌輕撫著淳于恒的額際。   淳于恒只能征然的看著男子,從額心傳來的掌溫,是他從不曾遺忘的溫度……   這,怎麼可能?熱淚,突來盈眶。   男子見著他眼中淚水,擔心地直問:「怎麼哭了?哪裡還不舒服?」   淳于恒搖頭,無法言語。   他死了?不然,何以能見到逝世已久的父親?想開口詢問──   「爹……藥好苦。」稚?嗓音的軟聲回答,令男子慈目中隱藏的擔憂悄然散去,卻讓淳于恒突地心驚──他的聲音!?   抬手欲觀,卻見蒼白臂膀探向眼前男子──淳于延,他的亡父──討擁懷抱。   「呵,長生啊,良藥苦口啊。」淳于延輕易抱起輕瘦的身子,拿出早已準備於一旁的糖塊,放入淳于恒口中,低聲問:   「還苦嗎?」   糖塊的甜和著爹指尖上微微的藥草苦味,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在口中漫延。稱不上美味,也無法排去他口中的苦,卻是他所嚐過這世間上最好的味道。   不苦。   「不苦。」稚幼與成熟的聲音在腦海中同時回響,淳于恒頓時明白了。   是夢。   原來,他夢到了小時候,夢到了爹……   原來,是夢。   「長生啊,生為淳于家子孫,爹讓你受苦了。」淳于延溫柔將稚子擁入懷中,輕拍他的背部,舒緩他發病後的苦痛。   不苦,爹,一點都不苦。淳于恒在心中回答。   「唉,長生啊……爹真希望你能如給你的字一樣……長命百歲……」   背上的力道,溫柔,又保持一定頻律,熟悉的安心,即便是夢境,也令人醺然欲睡。   然而夢境似乎與人作對,故意不讓他安穩,轉瞬便讓他從這令他安心的溫暖離開。   再回神,場景已然轉變!   淳于恒環視四周,發現他由自己的房內換至家中大廳,眼前竟跪著一名婦人!   那婦人神色哀淒,滿臉淚痕,雙目因長時間的哭泣而充滿血絲。她身後的軟榻上,則置放著一名面色泛紫男子。   他記得她的,金氏。那日前來求診的少婦。   耳畔竹簾捲動,回首……是娘!   金氏見著淳于氏,以跪代行,步至她身旁抓住衣袖不放,哭道:   「求求妳,淳于夫人、神醫夫人……求求神醫救救奴家夫婿……」   「抱歉,夫君重病,目前無法替人醫治,請夫人另尋名醫。」淳于氏秀眉輕蹙,冷言拒絕。她雖衣著樸實不如金氏富雅,模樣也較她虛長,但散發出威嚴卻勝過廳內的任一人,於是她這般冷情拒絕,金氏竟也無法反抗。   是啊,娘的決定是對的。淳于恒看著眼前發展,也贊同她的決定。   此婦的夫婿早難以救治,即便用藥,也只能再維持一小段時日的苟活。何苦讓他不斷受病痛折磨?   再起的捲簾聲,卻是轉逆了此況。來人,竟是身形佝僂氣色虛弱的淳于延!   爹!   淳于恒快步上前攙扶已然病弱的父親,那雙昔日滿佈藥跡的大掌,此刻已是瘦如枯骨……   他知道,這是淳于家的宿疾所造成的。   淳于延一笑,似要他不要難過,回首對妻子說道:   「眉兒……讓我看看吧……」   「夫君!」淳于氏對他的決定不滿,但未能阻止他的決心。   「我不礙事……」淳于延對下人擺手,示意眾人將男子抬入內室。淳于氏心知無法動搖夫君的決定,便垂首入內,眼不見心不擰。   「謝謝神醫……謝謝神醫……」金氏見狀喜極而泣,對淳于延直叩首稱謝。   淳于延想回身入內,才發現自己的衣袖被幼子抓的老緊。   「爹,別去。」爹別去,那人沒救了!明知是夢境,他仍想改變過去。   就算,只是個夢也好!   「長生……爹沒事。」寵溺的喚名,盡是無奈。「況且病人有求於我……怎可以坐視不管?」   「可是您還重病著呀!」就算您以命相救,也沒人會感激的!   「長生呀……我們習醫不為別的……就是要救人……」淳于延大掌包覆幼子瘦弱的手,慈愛地說:「把人治好……我們大夫才有存在的價值……懂嗎?」   像是教導,又像傳承。   「……」懂,就是因為太過暸解,才更覺得不值。   望著父親偉岸的背影頹然癱倒,於是,他又親眼見到一心治人的父親,再次死於前往病榻的中途。   原來,就算身處夢境,他仍無法改變任何結果。   自父親口中嘔出的血液流淌,染紅了素白的醫者服飾,與身後幼子的鞋畔。飽吸血液的鞋緣,像伸了根的紅蓮不斷向上生長,抓住來人不放,不與其離去。   當淳于恒他以為就要被紅蓮吞沒時,腥紅的花瓣卻突然綻放,露出潔白蓮心,自蓮心吐出血霧,幻化成一名女子。   「凶手!」金氏雙目紅腫,雙手緊抓著淳于恒,十指陷入雙肩,指尖泛紅,如方才困住他的紅蓮。   「不是!我爹是神醫,不是凶手!」   「呸,什麼神醫!他是害死我丈夫的殺人凶手!」金氏哭喊,「殺人凶手!你們一家都是殺人凶手!」   我爹是神醫!為了妳那薄命丈夫殞命的神醫!淳于恒想反駁,眼前卻突然成了一片虛無的黑暗!   仍舊,只有他一人立於此地。   沒有爹,沒有娘,也沒有淒厲哭喊的金氏。唯一伴隨的,是仍在耳邊迴蕩的金氏泣血控訴與尖銳音調……   淳于恒悲忿握拳,替父親的死去深感不值。   爹,您見到這結果了嗎?   如果所謂醫者最後是如此下場,他,淳于長生,又何畢做個有為有德的大夫?   咯咯咯……   突兀的慘笑,一聲一聲由四面八方響起,朵朵紅花隨著笑語於黑暗中綻放,為這空間增添詭?的氣氛。   淳于恒定睛看,才發現被鮮紅花瓣簇擁的花心,竟是一張張淒厲痛苦的扭曲面孔!!   恨,我好恨──每張面孔,都對他如此說著。   無法承受的猛烈恨意,令淳于恒頹然跪下。   忽地,紅衣女子現身在花叢之中。她長髮披肩,雪白的雙腳與紅花莖葉交纏,竟似與其共生共死。   誰?冷汗自額際滴落,無法認出此人身份,但她散發的氣息卻教他連呼吸都愈發艱困!   女子回首,望著淳于恒,慘白的面容掛著兩行血淚,朱唇輕啟,卻是最狠絕的詛咒──「我詛咒你一家,絕子絕孫──」   強烈的恨意捲起暴風,吹散了紅花,卻是緊緊包覆淳于恒全身!   哈哈哈哈──   我詛咒你一家,絕子絕孫──   黑暗再次來襲,他無法反抗,只能任由這恨意撕扯他的意識──!   這便是宿命嗎?   誰,能救他…… ※   ※※   長生……   女聲。   是她嗎?會是她嗎?   勉力睜眼,卻見淳于氏的泫然欲泣的擔憂容顏。   是娘……   太好了,是娘。他離開那恐怖的夢境了?   明明心喜,卻難掩心中失落,但也說不上為何失落。   這樣的心緒令淳于恒感到莫明,莫非他期待見到誰?   呵,可笑。除了爹,他還希望見到誰?大概是母親的淚顏令他難過,才會有這樣的怪異想法吧。   「娘……別哭了……長生沒事……」他出言安慰,並於她攙扶下坐起身。坐定,便見到母親身後怯怯低首的少女。「她是誰?」   「她……」淳于氏回首,將少女拉至床畔與淳于恒面對面,說道:「她叫作小紅,是你的媳婦。」   媳婦?多可笑的一詞。   再讓他發病時多一名女子傷心?清醒後多看一張淚顏嗎?   淳于恒冷眼看著母親說著少女的百般優點,卻字句未聽入心。耳邊響起的,是紅衣女子的慘絕詛咒──   我詛咒你一家,絕子絕孫──   「呃。」那恨意令淳于恒頭痛欲裂,忍不防擰眉扶額,嚇著了一旁的淳于氏與少女。   「長生……還好嗎?」淳于氏擔憂地問著低喘的淳于恒。   他點頭,讓母親安心,卻見到母親眼眶又泛起的淚光……   淳于氏拭淚低訴:「你爹便是因為這家族遺傳的宿疾病?,娘只剩你了,不能沒有你啊……長生……」   娘……可以……不要哭嗎?   他還活著啊……還活著啊!難道這不值得慶賀嗎?   「為了淳于家的血脈和你爹的醫術傳承……」   傳承?   娘,莫非您不相信孩兒的醫術?不相信孩兒能治得好這宿疾?   「娘替你納了小紅……你和小紅親生子後,你的子嗣,還能繼承神醫的名號……娘也就不會愧對淳于家的先祖了……」   子嗣?   娘您沒聽到嗎?那在耳邊、腦海中不斷迴蕩的詛咒?如此淒厲,如此狠烈──您沒聽到嗎!?   如果,這詛咒是真,他這一生絕情滅愛也無妨──   然而心中的吶喊未傳遞出去,淳于氏仍舊對他說著千般理由……   淳于恒想逃,想逃離這充滿藥杵聲、哭泣聲與草藥味的病榻。   回神,他才發現他早已離開。   只是,又孤身佇立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還是夢嗎?亦或這片黑暗才是他的現實?   他,淳于恒,算什麼?   一個無法醫治宿疾的大夫──   一個只餘傳承價值的男子──   他,淳于長生,究竟算什麼!      長生……   男聲,悠然而至。   長生呀……我們習醫不為別的……就是要救人……   把人治好……我們大夫才有存在的價值……   「爹?」他回頭,身後空無一人。   長生……   女聲,巧笑輕靈。   柔和的光暈,降落在他緊握的手背,他反手一握,光暈瞬間籠罩他的掌心。   微微的溫暖自掌心傳來,淳于恒抬首,無數光暈似塵自空灑落。   「是妳……」他伸手,握住這只屬於他的溫暖──    ※   ※※   清醒。   淳于恒心顫抬首,深怕又處於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朗雲蔽月與熠熠星子清晰入目,身前的篝火仍在燃燒,柴薪噴吱作響,而   秋風依舊吹送著微寒。   這裡……也是夢嗎?   冷汗自額際滴落,正欲抬手拭汗,才發現絲縷纏繞掌中的淺綠青絲,在篝水的映照下,泛著瑩瑩柔光,就如同方才見著的柔和光暈。   「淳于什麼的……」玉澧咕噥翻身,蜷縮的身子更偎近淳于恒身側,面頰不經易刷過他停滯的掌。   溫熱如玉的體溫,令人安心。   望著熟睡的人兒,淳于恒緊繃的身軀逐漸放鬆……   太好了,不是夢。   吁氣,是因為終於逃離夢魘,也為了她嘴角泛起笑意。   淳于恒大掌輕撫著熟睡人兒的小頭顱,目光放柔,滿是愛憐。   明明習慣一人的,為什麼會讓她待在身邊?如此吵鬧又胡亂行事的麻煩。   是因為她的笑顏吧?   她的笑顏讓他覺得,有人只單純的想要他活在世上。   每次發病清醒後見著的人,他們的表情不是同情就是悲傷。洛陽那群人是,而娘更是。   只有她,玉澧,是特別的。會見他清醒時而喜悅,和爹一樣的笑著。就算她是為了多條善行而喜悅,但最後受益的人仍是他,也沒什麼不好。   不渴求他的醫治,也不是為了外貌,更不是為了家世與香火傳承──她的喜悅,只因他活著。   抬首望著滿天星子,淳于恒已無睡意。   自從決定回家,他們已趕了數天的路程,只需再翻越一座山嶺,便能回到他一別多年的家鄉。   莫非是因近鄉情怯?   讓許久沒作夢的他因而夢見爹,也夢到久遠的往事。   他此行帶著魚妖可好?   若娘知道魚妖能夠辟邪,定是會歡欣的將她留下。   只是……他百年之後呢?若他不在了,她怎麼辦?   在人間行惡修魔嗎?還是繼續為了淳于家往後的子孫而活?   「長生,呵,我救你的……」玉澧唇邊笑意又起,含糊的夢語動搖了淳于恒的心。   掬起一縷青絲擱置鼻前,甜雅的馨香,冷情的心起了波動。   他,該自私的留下她嗎?   他,該拿她怎麼辦?   「唉……」   輕嘆,在秋風中悄然隱沒,未曾打擾任何人的好夢……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9.70.202.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