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海,It's my sea.
*
決定去訂做一對來自丹麥品牌的粉紅色耳朵的那天早晨,
我滿懷希望,一個人出發。
做完聽力檢查,我一個人坐在小房間裡,等候聽力師宣判:
2KHz附近的高音已經掉落20dBHL;意外的,500Hz低頻卻略微上揚10dBHL
像一隻起飛的鳥,在半空中穩住翅膀後,陡然墜落。
我像做錯事的孩子,頭低低的坐在椅子上,
很想歸咎於昨晚沒有睡飽。
我揣想那條飛行路線不再起伏,平穩服貼於谷底時,
來自古老童話國度的丹麥人,還有辦法為我作出最美妙的聲音嗎?
聽力師聽了,只是笑著搖搖頭,屬於男性粗糙雙手忙著為我試戴粉紅色耳殼。
「那以後是不是只能聽重金屬搖滾了?」我小聲哀怨地說。
「等妳戴上粉紅色的,再搭配同色系耳環會更美噢!」
他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自顧自的稱讚著。
但我想,那是一種溫柔。
然後我想起那次在綠島,準備出發去潛水時,也是在一個灰色早晨,
我被暗戀的男孩載著,小鹿亂撞地坐在摩托車後座,
由於卸下了與世界溝通的媒介,只能保持緘默,
像一把忘記插上音箱的電吉他。
這段沈默公路上,如右方不斷延伸的灰色海岸,
前座的他,試圖開口與我交談,
而我竟然聽到些微聲響,如鯨魚奮力拍打海岸,
「ㄟ...我可以聽到你的聲音耶…」
他似乎有點疑惑卻不追問。
可是好友——「琳」的聲音已經消失了,
她的音色是屬於纖弱細小的甜美,帶點朦朧的。
我無端懷念起德布西(Debussy)鋼琴組曲《版畫》裡的Pagodes〈寶塔〉,
最後小節是高音部的右手不斷在黑鍵上輕盈爬升,像雲霧一樣消失的音群,
整首曲子漸漸消失在如雲似霧的32分音符。
消失了。
只是幸福如我,在與好友們同遊的此際,無法意識到這可能是一種警訊。
因為我是確實地感到自己幸福著。
如同那顆大大的海星,毫不猶豫地握在我手心裡。
*
後來我消沈一整個春天。
遲遲不告訴任何人,關於聽力日漸減退的消息。
冬天未褪的黃葉,猶固執地停留在枝頭不肯離去。
直到最喜愛的五月來臨了,
整棵樹都開滿了清澈明亮的新葉。
像蜷縮在冬日洞穴,甫甦醒的小動物眼睛,
我的耳朵也漸漸打開來。
看見夢境裡的忘川,輕輕浮在電視螢幕上,
我的眼睛為之一亮,那是蘇打綠《日光》MV。
某句歌詞毫無預警地擊中我,在某種程度上卻治癒我,並給了力量。
像頹倒在樹蔭草地下,半人半羊的神祇,
因為夢見什麼而悠悠甦醒過來,
只記得他最後唱著:
美好是因為克服了美好的恐懼。
美好是因為無視於美好的逝去。
我將「美好」視為一則空格□□,試圖填入什麼,
家人、朋友、音樂、愛情、慾望、靈魂、自己、世界、聲音……
始發現,不論填入什麼似乎難以填滿,它永遠佔據空白。
或許,面對恐懼不必偽裝堅強;
而是學習享受無聲卻不寂寥的美麗世界。
我的無視,不必刻意忽視,
而是固執地相信,就算消失了,我所擁有的一切都不會改變。
不曾改變。
於是我在五月的一個早晨,提筆寫下這篇文章。
*
儘管琳看完一半就哭了,「我不想讓妳聽不見我嘛~」
不過,如果有什麼話一定要對琳說的,大概就是這些吧(搔頭)
當潛水教練以為我是因為不會游泳而極度恐懼,
只有妳知道我因為必須拿下助聽器而缺乏安全感,
請原諒我自私的緊緊抓住妳的手不肯放開。
想起在中興新村,要不是妳一直拉住我,孤僻的我大概是班上獨行俠。
只有妳會很不客氣的問我:「妳耳朵怎麼了?我有看到妳戴那個」。
太多太多的人因為怕傷害我,刻意對我保持溫柔,
可是妳卻直接推開門,進來我的屋子坐坐。
我以為妳會像尋常人一樣,一味稱讚我很努力,很樂觀,很厲害。
有時我反應慢半拍,裝聾作啞,妳會略微不耐煩的撇撇嘴,想要揭開我的面具。
其實剛開始看到妳還真的不是很喜歡妳,(這世界怎麼可以出現比我可愛的女生呢)
最難忘每次在地下室餐廳吃完難吃的早餐後,相約一起去一樓的廁所大便。
(大便在我人生排行中是最孤獨的一件事)
我們各自坐在相鄰的馬桶上奮鬥著,那是我生平第一次隔著門板聊天,
我以為我不行,可是我做到了。
妳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說,而我一字一句的聽。
「大,出,來,了,嗎?」
「ㄜ,我,快,要,了!」
最後一天的結訓餐會上,當三百人的喧鬧聲掀開屋頂,所有人開始手舞足蹈。
妳好像意識到什麼,突然伸出妳的小手悄悄摀住了我的耳朵。
「這麼吵,妳會痛嗎?」妳一臉擔心地說。
「不會啦~它會自動過濾超過100分貝的聲音,它很厲害的!」,我佯裝輕鬆的說。
然而那天晚上我笑得好用力、粉用力,因為不想讓妳、讓別人看見我感動的淚水。
我怕哭。
於是我相信一切都不會改變。
我還是會一字一句的聽,如果妳願意一字一句的說。
他一字一句的唱著:
我若擔心我不能飛,我有你的草原
才發現不曾改變的是我的勇氣,我的熱情,
因為深深眷戀著這世界上許多美好的人,美好的音樂,
而我只須大搖大擺,朝向它走來。
謝謝琳。
謝謝蘇打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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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三月早晨。
必須卸去身上所有柔軟及堅硬的,穿上緊繃的潛水衣,
我和我赤裸裸的耳朵,以及被恐懼與喜悅層層武裝的盔甲,
終於潛進了綠島海底。
那是無聲卻不寂寥的美麗世界。
五彩斑斕的魚在四周游來游去,珊瑚搖擺。
我們在海底努力交談,琳不停伸出大拇指或比出YA的手勢,
企圖表達各種層次、難以言傳的讚嘆與喜悅,
最後她塞了一顆大大的海星在我手裡。
我握著,手裡感受不到一點溫度,
卻感受得到互相傳遞的溫暖。
我不禁茫然,這將是我未來必須學會的媒介嗎?
才能與這個世界進行溝通。
像一條無聲臍帶,纏繞著我與身邊的人。
而我必須將它解開,以免自己的軟弱,會不小心傷害別人。
上岸的泳客忙著拍照、喝水、互相交換各種言不及義的形容詞,
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他人對話的我,轉過身面對一片灰色寂靜的海,
貪戀著灰色海面下的無聲美麗,
也畏懼著不知何時來臨的無聲陸地。
這個世界看起來好像很熱鬧,而我只想往下跳。
但是我沒有,轉過身默默離開了那片海,寂靜的早晨。
MV畫面上的歌手依舊沿著海岸迷走,歇斯底里地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