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星馳的2001任務
一直有看周星馳作品的觀眾,都知道他近年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困局
。上次的《喜劇之王》(99)企圖以夫子自道的情節,來帶出嚴肅
的主題,竭力提昇作品的內涵,但明顯出現了兩面不討好的情況:
評論界普遍認為他太自覺,而且焦點不集中;觀眾則視為劃地為牢
,自說自話。當然先前的《算死草》(97)和《行運一條龍》(98)
只見更不知所措:前者想複製《審死官》(92),後者甚至妄想翻
炒成名作電視劇《他來自江湖》(89)的部分處境及概念,完全反
映出身處迷失狀態的景況。
觀眾殺死了周星馳
如果要尋根溯源,九五年肯定是最具影響力的一年,同年由劉鎮偉
執導的三齣周星馳用心之作《西遊記上集之月光寶盒》、《西遊記
下集之仙履奇緣》及《回魂夜》,於票房上均慘遭滑鐵盧;反而王
晶粗製濫造的《百變星君》卻有不俗的入座率。李焯桃當年有意義
深遠的分析:「須知無論從任何角度看,《百變星君》都是周星馳
和王晶的創新低點……但只要觀眾停留在迷信名牌,相信宣傳而不
相信自己眼睛(或根本缺乏鑑別製作價值高低的能力)的階段,《
百》照樣可以過關。那不僅是周星馳的不幸,也是香港電影的悲哀
。」(《淋漓影像館。井水篇》,香港次文化,2000,頁36至38)換
句話說,周星馳成為了淺水中的蛟龍,他演員生命的成長恰好被香
港觀眾扼殺了。以前他作品中的題旨離不開小人物受周遭的擺弄,
現在他終於在現實世界中感受到束縛無處不在,即使已貴為「星爺
」也不能倖免。
只不過《百變星君》的票房佳績除了窒礙周星馳朝藝術生命的探索
外,更重要的殺傷力為製造了一重幻象,令周星馳以為可以目空一
切;只要有他出場,觀眾自然會喝采歡呼──做甚麼角色又或是拍
甚麼場面,均來得益發次要淪為可有可無的考慮。林超榮在〈喜劇
之神的寂寞和隱憂〉中,認為周星馳在近作中,已找不到可以互相
角力比演技的對手──谷德昭太嫩、李兆基及羅家英懾於星爺的鋒
芒,而一眾女角如莫文蔚或劉嘉玲又不過是戲中的道具,令人只能
懷念星爺的絕佳配搭吳孟達(《香港電影回顧1996》,香港電影評
論學會出版,1997,頁285至257)。從另一個角度看,也視可之為
周星馳電影中飾演角色的生命,到了敵我對立、作繭自斃的階段。
明乎此,《食神》(96)的大反派角色固然為刻意為之的安排,但
周星馳由人而神的「神化」過程正式確立;對比於九五年兩集《西
遊記》不愛仙家愛做人的態度,正好相映其趣。至於《行運一條龍
》中高高在上、永遠在佔人便宜(連好友都不放過)的形象;連帶
起《喜劇之王》裏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顯然一直把「神化」過
程強化,而離開群眾尤其是低下階層的心態已益發嚴重。
由仙界回到人間
有了上述的基礎,大抵便會明白為何《少林足球》(01)有教人眼
前一亮的驚喜。《少林足球》對比起周星馳的舊作,他佔戲的部分
不算太多,但與身邊每一個角色都有支線交流。和吳孟達的黃金右
腳,以及其他五位師兄弟之間的關係,便一直環繞互相協助支持,
而令彼此尋回自己作中心焦點。現實中,各師兄弟都是名不見經傳
的演員,甚至有由幕後工作人員走馬上任的人選(六師弟輕功水上
飄),即若吳孟達的星運亦已大不如前,故此他們的相濡以沫不啻
是表裏一致的描述。所以在少林足球隊初成立後,和業餘球隊的兇
殘比賽,委實是一教人動容的香港電影景況隱喻:一眾對熱愛電影
的有心人,經歷一連串慘無人道的考驗後(是的,吳孟達提了周星
馳兩次:上場就是打仗),仍然不磨蝕本性的話,便有「歸位」(
迷失了的本心回來了)的可能。
其中周星馳擔任的角色,本質上仍然是《喜劇之王》裏那一位對演
出鍥而不捨的茄厘啡(即臨時演員)尹天仇;但不同的是今次他不
再堅持作支配的角色,不再僅肯定自己一套的演繹方式而強加於他
人身上(其實早於《回魂夜》中,莫文蔚已語帶深長地於對白中堅
決不肯跟周星馳的beat,當中恰好暗喻一齣電影裏要有不同的節奏和
元素才會成功,結果劇情發展下去,也正因她有自己的beat才夠勇氣
殺了戲中的周星馳,而一舉殲滅了上了他身的惡靈),而是甘於當
一個催生者的角色。在一眾師兄弟練波的場面中,吳孟達的一句對
白可謂是全劇的焦點所在──當時周星馳已開竅,射球的威力及準
繩度均到了嚇人的程度;大師兄無敵鐵頭功慨嘆他一人去踢便足夠
了,而吳孟達則凝重地回答:足球不是一個人就可以踢的。其中正
好並時地道出即使是星爺的作品,也不是僅靠他一人便可以成事的
平衡含意──故事正好如劇情所云,周星馳帶來了一個機會,但一
切要靠大家眾志成城才有奇蹟出現的契機。
是的,是奇蹟──《少林足球》的香港票房已破了本地最高的票房
紀錄,超過了五千萬。在香港處於經濟不景,百業蕭條的環境下,
委實是一天大的神話。其中正好反過來呼應了戲中相信便有可能的
基調──其實這自然是從《回魂夜》中借屍回魂而來,大家對周星
馳強調相信便曉飛(用報紙揩成的紙帽成了周星馳口中的飛行號)
的對白應該仍記憶猶新。只不過當年我們仍會把相信便可以的精神
,視為劉鎮偉的獨家標誌(前有《花旗少林》,後有《超時空要愛
》)。但到了《少林足球》,縱使我們可以批評周星馳此舉沒有多
大的原創性,卻肯定是劇中世界有機元素的一部分。眾師兄弟的重
獲功力,趙薇的醜小鴨變身,都沿著這思路作呼應(周星馳於商場
內要趙薇相信自己漂亮,結果經歷以淚洗面的日子後竟變成美女)
。他甚至大話西遊至不理足球比賽的基本規則:小龍拋出龍門球直
飛入對面的網窩竟算好球;而二師兄的地堂腿夾著足球推進,本身
已是一犯規的動作。不過周星馳不斷提醒我們:只要相信便可以了
,結果他也真的創了一個奇蹟出來。
社會解讀的方向
當我們跳出來從另一角度反思這次的票房神話,可以肯定的是和當
下的香港社會氣氛有莫大的直接關係。事實上,從歷時性及共時性
兩方面,呼應社會層面的解讀都是不可或缺的元素──前者於周星
馳的作品系譜中一向不陌生,李焯桃分析《逃學威龍》(91)的成
功,便認為「到底這是一個人人需要狂笑聊作心理治療的城市,背
後實在有太多的鬱結、苦澀及無奈。」(《觀逆集.香港電影篇》
,香港次文化,1993,頁113)而《回魂夜》的不受歡迎,則是「影
片的主題是肯定信念的力量,卻剛好碰上本港經濟和失業問題惡化
,整個社會的信心下降到新低點,自然難以引起共鳴。」(《淋漓
影像館.井水篇》,香港次文化,2000,頁37)而登徒更乾脆把周
星馳形容為九十年代的香港英雄(《香港101──愛恨香港的101個
理由》,香港文林社,2000,頁178至197)。很明顯,他們的分析
均強調了一個事實:周星馳的作品一向也和社會整體的氣氛緊密相
關,有濃厚的互動性質。
文化研究式的影評
由此再推一步,周星馳的作品已不再是一靜態的文本,它成為一按
解讀者立場而發的詮釋利用對象。大衛博維爾(David Bordwell)在
〈當代電影研究與宏大理論的嬗變〉中,提到近年的影評界主流風
氣已為文化研究者入侵,他們的特點為「鼓勵進行接受研究,而為
了他們的研究計劃,觀眾則經常被認為是在利用電影。確實,在文
化研究的立場上,顛覆電影(subversive films)的觀念讓位於抵抗讀
者(resistant readers)的概念。」(《後理論:重建電影研究》,中
譯本,北京社會科學出版,2000,頁14,原著為《 Post Theory: Recons-
tructing film studies》)對電影研究稍有興趣的讀者都知道,大衛博維
爾一向對這些新興的顯學不太看好,他喜歡的是嚴格的傳統方法:
從視覺及聽覺的元素去深入思考,正如在《香港電影王國──娛樂
的藝術》(《Planet Hong Kong──Popular Cinema and the Art of enter-
tainment》,中譯本,香港電影評論學會,2001)中所云:「我要探
討的,是借鑑港片,看普及電影怎樣生出美麗的作品。」(前言,
頁八)所以對書中跡近放棄周星馳的取向,應毫不教人感到意外;
即若提及,也咸以王晶系列的周星馳作品為骨幹(如90的《賭聖》
及91的《整蠱專家》等),盡量從動作及視覺上的方面下筆著墨。
當然嚴格來說,兩種方向其實可以並行不悖;對周星馳的文化研究
式解讀,龐奴早已為我們作出了一有力的示範,〈做個香港人──
周星馳與香港身分〉開宗明義標示:閱讀周星馳的意義是不大的,
利用周星馳才最重要(《香港電影回顧1996》,香港電影評論學會
出版,1997,頁282)。我想提出的是兩種理解電影作品的方向,於
周星馳的個案上都十分重要。事實上,我在本文中也同樣包含了批
評範式轉移的取向,如果上半部分以情節、人物及對話(正如大衛
博維爾所云仍不習慣去分析電影的視覺與聽覺方面)為先,則往後
的下文將會嘗試與先前的周星馳作品社會性解讀及文化研究解讀作
出對話,來揭示出《少林足球》於另一重意義上的重要性和趣味。
蕭條下的協作訴求
是的,《少林足球》出現的2001年時空,委實是一百業蕭條的處境
:大企業乃至政府均帶頭進行「瘦身」的裁員行動;社會面對經濟
範式的的轉型,低下層工人無力亦無法應付新時代的需要;民間普
遍怨氣甚重──怨政府不「開倉賑災」(即減稅乃至退稅)、怨自
己生不逢時(電影中借二師兄的口道出這種心態,他在洗碗時發脾
氣:為何我父親不是李嘉誠?為何父親要我自小學這些沒用的功夫
?為何我生來俊逸卻要面對脫髮的厄運?)。在這種傾頹的路上,
群眾最簡單的方法是掩耳盜鈴式的逃避,此亦是我在上文中提及的
共時性元素。事實上,在這方面掌風氣之先的絕非周星馳,而是杜
琪峰。他的《孤男寡女》(00)及《瘦身男女》(01)正好捕捉了
這種觀眾心理,於是大玩「脫線喜劇」(screwball comedy)的類型
而令作品成為超賣座作。其中最大的得益者自然是鄭秀文,她憑神
經質卻帶鄰家女孩風味的演繹方法(自然還有今年的《同居蜜友》
),成功化身為本地版的美琪賴恩(Meg Ryan),變成香港「脫線
喜劇」的女掌門人(而且雪球效應仍滾滾而來,SK2的化妝品廣告
正好要求鄭秀文以相若的方法演繹,至於她的個人演唱會大收旺場
自不在話下)。我們都知道「脫線喜劇」原先出現的三十年代,也
正好為美國的經濟大蕭條時期,因而為於現實生活中被壓得喘不過
氣的觀眾提供了一逃避現實的舒緩空間。所以歷史不過重複出現而
已,別無特別的新意。
不過周星馳的例子和鄭秀文不同,後者販賣的純粹是以時尚話題作
基礎的男女戀愛狂想曲(由辦公室政治到全城瘦身效應),百分百
乃笑過就完了的合模安排。但周星馳在《少林足球》堅持的協作文
化以及自力更生的態度,委實在惹笑之餘擊中了不了人的內心深處
。事實上,這並非是一孤立事例:在《少林足球》上映的期間,香
港的免費電視台也罕見地進行著另一重大戰--TVB及ATV分別以
外購的問答節目(quiz show)來拚死相鬥。其中ATV的《百萬富翁
》可以力壓強勢大台TVB《一筆OUT消》(即《The Weakest Link》)
的進犯,除了佔了先機之外,更重要是當中的協作文化得到普羅觀
眾的認同。俗套點說,這正是一種「共渡時艱」的氣氛,而在九七
前許冠傑於流行曲中早已不斷鼓吹相若的信息(以共坐一條船作比
喻),到了今時今日終於在人心中得到生根的契機,成為一時代的
基調。
是的,即使不宜過分樂觀地美化這種精神,可以肯定的是大家再不
願見那種惡言相對、諷刺辛辣尖酸的搞笑方式。而周星馳於九十年
代所賴以揚名的無厘頭語言運用,正如龐奴所云有其時代意義:代
表了一種無權者的發聲,以語態誇張不屑乃至對一切均用嬉笑來解
嘲,來具體呈現出當時埋藏在香港人內心深處的不安與焦慮(九七
之後會如何?)。然而同樣的方法顯然在後九七的時空中行不通(
所以由《算死草》到《喜劇之王》,一直均找不到恰當的演繹語調
),大家都知道再沒有焦點集中的攻擊對象:以前一切可推諉到港
英政府頭上,現在中國政府卻沒有如期擔演大反派的角色。但現實
為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差,而此乃與全球一體化的大氣候息息相關
,於是周星馳的無厘頭顯然再得不到人的共鳴。在全新的惡劣環境
之中,周星馳要重新提醒大家要保持自信(正如他對自己的信任)
、努力發揮自己的長處且謀求轉型的契機(正如他反思自己過去作
品可行及不可行之處,利用特技卻不盲目相信特技,避免了如徐克
般徹底迷失自我),來身體力行地和香港人一起共渡時艱。他以自
身的歷程說明了跌倒了可以再起身,只要你不放棄,仍有「歸位」
的一天。
(文化部文字獄註冊影字第零貳貳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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