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周星馳》
高貴失敗者的寓言 文/盧郁佳
放眼當今，也只有史提芬周和史蒂芬金，堪稱東邪西毒。
小說家史蒂芬金擅操縱人類內心一閃而逝的恐懼，轉瞬忘卻的不祥預感，將之放
大為一整個插翅難飛的陷困僵局。而作為編劇、導演、明星的史提芬周，崛起於
香港的九七前恐懼，面對社會的歇斯底里、忽忽如狂，他回應以無厘頭的冷面笑
料。在通俗劇完全可預期的哭笑情節中，只有周星馳的演技，因其極端疏離、逆
反情緒而無法預期。不僅香港，整個同樣動盪的全球華人圈也為之著迷。然而，
如果歇斯底里被視為精神病狀，那麼冷漠疏離當然也是。它仍然是，恐懼的另一
種提法。
其中又以「大內密探零零發」（台譯「鹿鼎大帝」）為代表。從紫禁之巔暗夜決
鬥開始，一連串夜景主宰了全片的重要場面，像個醒不過來的惡夢。一眼望去，
這電影非常像低度開發年代兒童樂園裡潦草的鬼屋。開燈一看不過是條骯髒堆棧
的走道，得靠黑暗掩飾機關的破綻，借音效描塑出他們沒採購、尚未存在的鬼怪
，空調的呼呼冷風讓人把雞皮疙瘩誤認為恐懼。要的就是一個潦草。
復古科幻早已是好萊塢的主流時髦。「飆風戰警」、「時光機器」、「明日世界
」等前溯五○、三○年代對未來的想像，托出一個「科學昌明」舊得散骨脫毛的
新世界。等到○○七已經夠老土，各家便南腔北調翻譯起○○七：嬉痞調調的「
王牌大賤諜」，女王英語的「復仇者」（改編自「復仇者」電視影集），比佛利
山黑人英語的「金牌間諜」。周星馳「國產凌凌漆」（台譯「凌凌漆大戰金鎗客
」）和「大內密探零零發」不僅大玩○○七妙發明，裸女、間諜持槍剪影的○○
七經典片頭，轉化為旗裝宮女彩帶舞，笑果不亞於「紅磨坊」的巴黎夜總會歌舞
秀被「Miss杜十娘」翻譯成明朝教坊的群妓帶動唱。
敗者試煉女性
潦草是為了凸顯懷才不遇。「大內密探零零發」的手動克難發明，絕不是「Ｇ型
神探」那些光鮮亮麗新機種，而是草織藤編的木牛流馬。御前護衛零零發，是個
眼高手低的發明家，概念前衛、但技術零蛋，無法實現藍圖取信於人。雷蒙布里
吉的漫畫繪本《石器時代》裡就有個被時代孤立的史前小孩，發明了用火取暖，
家人不識貨，只嫌他愛找碴。這種高貴失敗者的荒涼，也成為全片特色。
不同的是，零零發雖見棄於朝廷，但妻子不斷雀躍肯定他是天才，他的發明遂由
軍火（貢獻國家）轉向家電（婦女家務幫手）。背後有了個女人支持，才有了勇
氣衝刺事業、獲取成功，重獲國君肯定。本片與「審死官」（台譯「威龍闖天關
」）等作，同樣以女性受難來謳歌婚姻忠貞，只是梅豔芳換成了劉嘉玲，母姊形
象則相當一致：她們絕不是小鳥依人的性感情婦，而是家中靠山，男主角潦倒時
的安穩拯救。
過程屢以妻子能否信任丈夫作為笑料與轉折關鍵，先以他執業婦科面對患者誘惑
作為前奏，繼而是情陷名妓的主戲，實際上並非考驗丈夫，反是試探妻子的信心
是否夠單純無畏，電影質問的恐怕是：妻子是否值得丈夫信靠？不信任丈夫的妻
子，在壽宴毆妻後已經出局；唯有無悔相信他的妻子，才可與丈夫雙劍合璧、反
敗為勝。
周星馳的銀幕角色，相應於外在的抑鬱際遇，內在極端謹慎多疑。莫文蔚、趙薇
都得破格扮醜，其實是女角得與落魄男主角同時受難犧牲，證明真誠、換取信任
，才能如童話公主詛咒解除般，結局從醜小鵝變成天鵝。如果女人能不離不棄，
幾乎就等於世界還她一個公道。
歡笑難脫恐懼
周星馳擅長隱喻。當年評者不滿國片童星露鳥會被刪剪，周星馳電影的色情對白
卻能過關，就是一例。「大內密探零零發」的高度暴力，因簡陋、疏離的轉化，
可以做到極盡凶險而不顯。冷戰時期的蘇聯角色，片中的金國大魔頭，卻像是「
木偶奇遇記」的馬戲團長，用鑼鼓熱鬧來拐帶貪看戲的小孩：藉口解剖「天外飛
仙」外星人屍首，大聚中原名醫一舉殲滅，翦除宋軍的醫療後援。皇帝微服赴會
遇襲，護衛被肢解爆頭慘死，畫面續以烤全雞一撕兩半、砸雞蛋、破西瓜等特寫
，一語雙關，隱喻其死狀，同時帶到不知情的零零發夫婦趕集嚐小吃的場面。與
其謂天真，不如說，那是不受承認的恐懼。
片中充滿了表面歡樂與不言而喻凶險的對照，會議社交大拜拜／包抄閃電屠殺、
群婦夜市shopping／場外屍橫遍地、妓院歌舞昇平／間諜潛伏、闔府壽宴談笑／
妖姬上門挑釁。禍福相倚原是通俗劇本色，然而片中甜美歡悅與暴虐凶險的反覆
交煎熬，已到了令人心焦的地步。像是一個含淚的小孩站在門邊，不肯忘記前夜
的噩夢，你無法用食物哄他開心。這夢魘並不是第一次，因此你哄慰他時，他已
可老練配合著作笑，但看得出他在想他的心事。像是喧嘩歡笑中的憂傷寂寞，越
怕越躲入人群，待會散場的荒涼就越逼切臨身。
這是個鬼故事，正面是追求功名情愛的勵志傳記，反面卻極盡虛無，英雄不得全
屍、盛會以亂葬崗收場、紅粉頓成無相骷髏。彷彿聊齋鬼狐傳奇，深宮夜宴，醒
時就成了荒郊破廟，富貴榮華之不足恃，恐怕連書生也倦於應考了。
這種蒼涼失落，見於片尾的頒獎典禮，妻子榮獲演技金像獎，那廂零零發質疑：
「為什麼我沒得獎？」觀眾遂都意會這是作者夫子自道，通俗明星如成龍、周潤
發的宿命，得不到正典化的肯定。正如現實中，當初申請移民加拿大因「背景涉
及黑道」遭拒，他不惜纏訟七年也要爭回清白，這段戲也是他執拗的上訴。評審
批評零零發表情生硬動作浮誇，他回答：「那是世人對我的看法。」觀眾這才想
起，電影一開場就已點破真相，武林四大高手本尊又矮又禿；所謂大俠一定要英
俊瀟灑，那也只是「世人的看法」，大俠的委屈。
真相大白，這座鬼屋便是你我的內心。大環境如何艱困，落實到每個人身上，絕
不是政治諷喻，而多半翻譯成無可表白的憂慮，不獲肯定的抑鬱，渴望證明人際
關係是真心的膽怯多疑。周星馳電影深深明瞭，我們歡笑時既是逢場作戲又是天
真投入，我們試煉、算計對方時會自認為無悔付出，但還是要搞笑，還是要抱在
一起玩摔角。即使這世界又虛假又荒唐，我還是不想死在黑暗裡，我想在熱熱鬧
鬧的新年裡呼天搶地的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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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我
趁青春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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