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台文站ycchou(孤鳥)所貼..
(以下轉載自1984.2.21中國時報 作者:胡台麗)
一頁被遺忘的歷史:埋葬在巴布亞新幾內亞的台胞戰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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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布亞新幾內亞(NewGuinea)東北海岸的威瓦克市(Wewak)
有燦麗陽光.悠然白雲.金色沙灘和湛籃海水。青翠山林裡還迴盪著孩童笑語-
『哥哥,我看見一隻好漂亮的鳥。』棕髮白膚的盧維格從口袋摸出彈弓和泥
彈興奮的凝望樹稍。他黑髮黑膚的兄弟弗朗契鑽入草叢為我摘了幾片庫乃葉,並
告訴我空手捕魚的技巧。若干年前一位年輕的德籍神父愛上希匹克河畔的土著少
女,脫去白袍,回歸塵世,生下這對兄弟。雖然外表形像有如此大的差異,他們
,不,我們血管裡卻是流著同色的血。
『妳要不要去看一塊石碑,上面刻著日文?去年有位日本客人來我們家住,
我帶他看了之後,他高興的不得了。』弗朗契見到我這個黃膚的東方人很快的想
起一個地點。我是受了一夜5Kina廉價房租的引誘,投宿這間僻處山頭的家
庭客棧。
『好啊!好啊!』我抑不住好奇心,欲一探究竟。
兩個小導遊引我來到一個小聚落,暮色蒼茫中見到一老人在清理園地。
『巴卡拉先生,這位女士是台灣來的,可不可以讓他看看你院子裡的石碑?』
啊!碑頂蓮花座上立著的石像不就是慈眉秀目的觀世音菩薩嗎?
我幾乎是奔跑著趨近石碑,碑文寫著:
戰友の御靈は 清らかな (碑文中譯)安息吧 戰友的靈魂
綠の大地に しづまりて 在這青青大地
戰友の功は 永久に 戰友的功蹟永垂不朽
我が日の本の 礎ぇぞ 為我日本國奠基
世界平和の 礎ぇぞ 為世界和平奠基
獨立自動車第三十九大隊
猛軍諸部隊
一九八0年八月二十日建立
我的呼吸變得急促,激動地問巴卡拉先生:
『大戰期間有許多日本兵死在這座山頭嗎?』
『這裡,那裡,到處都有屍體。他們讓美澳軍隊追的往山裡逃。』
『你知不知道,他們,他們中間有台灣人嗎?』
『有的,我見到一隊逃兵,他們說我們這半是台灣人,另一半是日本人。』
巴卡拉先生比手劃腳,歷歷如繪。
於是,寂寂的山頭騷動起來。他們沒有安息!他們在痛苦的翻轉!呻吟!哀
號!哭訴。他們被困在這陌生的山野,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們沒有功蹟,只有永
恆的冤屈。日本國破碎的夢裡,崩塌的瓦礫裡留著他們的血痕。
面對這塊日本生還者於戰爭結束數十年之後返原地豎立的慰靈碑,我欲哭無
淚。每句碑文都像是充滿反諷的意味,特別是對那些來自台灣的戰魂。
兩兄弟在我身旁追來追去,一黑一白,相映成趣。是誰把砲彈洒在他們青青
的家園?有誰願意見到父兄溫熱的血凝成冰冷的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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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主人雷爾夫告訴我:日本偷襲珍珠港後不久就攻佔了巴布亞新幾內亞的
東北地區,再向南推進。1943年美澳軍隊反攻,逼日軍向北撤退。海岸地帶
河流沼澤遍佈,雙方陷入苦戰。1945年,威瓦克落入美澳軍之手,日軍退入
山區,為盟軍追殺殆盡。
這家人第二天驅車帶我到海邊看掩埋在沙灘裡的戰艦遺骸,不遠處停了兩艘
廢棄的船-『那是數年前闖入新幾內亞的台灣漁船,被扣留了,零件拆除,剩下
的部份成為觀光對象。』雷爾夫說。
船身有中文:金結財號和昇陽號。它們陪伴生銹的戰艦受海水無情的侵蝕。
在另一座山頭的大石上看見『英靈碑』三個大字,不僅刺目而且刺心。在別
人的土地上發動戰爭已經罪孽深重了,還堂而皇之地立『英靈碑』,其上堆著槍
枝和鋼盔,豈不過份?這樣的心態能像碑文所說的促進世界和平嗎?
雷爾夫講了一個笑話:日本人在威瓦克市建立的『和平公園』(peace
park),當地人用土語發音,成為fish park(魚公園),因此他
常聽到人抱怨『魚公園』的池塘裡怎麼沒有魚。同樣的,我在慰靈碑上也找不到
和平。
無庸懷疑,他們是在這裡了,流離的戰魂。從此我每旅遊到一處總是先探詢
他們的音訊。人們還清楚的記得他們臨死前的掙扎和屍骨曝露野地的慘況。
『他們逃到我們村子,用污泥把臉塗黑,潛入河裡用一根稻草管來呼吸!以
逃避搜索...』在瘧蚊肆虐的希匹克河畔我揮著驅蚊扇聽長者敘述。
『對面山裡的亞維加先生的好友為日軍殺死,他為了報仇,用石斧陸續殺了
一百五十個日本兵。』也有這樣的『英雄』故事在山林中流傳。
『我們家住在東岸的波旁德塔(Popondetta),我爸爸親眼見到
那場最慘烈的布那(Guna)之役,他說血把整個沙灘都染紅了。』就讀於新
幾內亞大學的鮑爾提供消息。他並問我:『妳有沒有興趣參加學校社團舉辦的可
可達小徑(Kokoda Trail)徒步健行活動?由首都摩瑞士比港通往
波旁德塔。』
我當然有興趣!只是要等到他們學期末,我沒有那麼多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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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我還是去了,不是和鮑爾,而是和『超級土人』老賴和兩個小賴。
素昧平生,只因同樣來自台灣,在首都經營汽車裝潢生意的林義雄夫婦慨然
邀請我到他們家住宿,並建議:『妳如果想入山,最好請〞超級土人〞老賴帶妳
去。他最有辦法了,可以和土人同吃同睡。』林先生指著站在隔壁汽車修養場門
口的一位老者說。他乾乾瘦瘦的,正操著流利的土英語指導幾名工人修車。
那晚老賴喝了些酒,話比較多:『沒人敢把我老賴從巴布亞新幾內亞趕出去
!妳去問問看,大家都知道Mr.Lai。我老老實實做事,不欺騙.不吹牛。
土人都很照顧我,他們去的地方我都能去;他們吃的東西我都能吃。』
『你為什麼來這裡?』我問道
『我一直想來這裡,年輕的時候就想來。』
『怎麼會?』我很訝異。
『那時候受日本教育,認為效忠天皇,參加大東亞戰爭很光榮,我很多朋友
都來這裡作戰。』他打了一個酒嗝。
當我提起很希望到可可達小徑看看,老賴興致很高,雖然他最近胃痛加劇,
不宜遠行。好在他的兒子和姪兒從台灣來探望他,可以幫忙開車。
看到老賴千瘡百孔的私家車誰都會嚇一跳,更讓人驚訝的是通往可可達小徑
的山路千迴百轉,只要車子稍稍鬧點脾氣,我們就會陷入困境,甚至葬身溪谷。
我心中唯一的憑藉是:老賴會修車,兩個小賴有在台北開計程車和在蘇花公路開
貨車的經驗。
『早知道這種路,我不敢來了。』小賴說。
『這麼危險,我們回去好了。』我說。
『沒關係,繼續開。』老賴到是挺有信心的。
成片橡膠樹林落盡了葉子,剩下褐白的枝幹,遠望有蕭蕭之氣。
一路上提心吊膽,直到『可可達小徑』的標示牌出現才舒口氣。
『你們最好不要再往前開了,路窄,泥土又鬆軟,上回我們的車輪陷在泥土
土裡動彈不得。』一對澳洲傳教士夫婦帶朋友來憑吊戰爭遺蹟,看看老賴的車搖
搖頭發出警告。
老賴偏偏堅稱多年前他的土人朋友帶他來這裡,開的比這還遠。
好吧!開吧!路真的愈來愈窄,愈來愈泥爛,到了實在不能開的時候我們才
下車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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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久,兩個小賴就開始抱怨了:『有小虫叮咬我的腳!打仗怎麼打到這種
方!真要命!』
老賴在出門前和在車上還胃痛,這時候卻精神抖擻,穿著露空涼鞋快步走在
前面。『你們看,日軍就是從那座山頭翻越過來。』他指著。
聽說日軍1942年中旬登陸波旁德塔,打算抄『可可達小徑』攻佔首都摩
瑞士比港。這條小徑兩端的直線距離是60公里,但它是由50餘個斜坡組成,
實際步行里數為90餘公里,不但上坡難,下坡如遇到雨天更難。
日軍花了兩個月時間向前推進,在快接近摩瑞士比港的地方攻勢受阻,一方
面由於澳軍防禦力量加強;另一方面由於可可達小徑的地形不利車輛運行,糧食
彈藥補給不足,而且毒虫疾病的侵擾,泥地的牽絆,日軍終於功虧一簣,被迫撤
退。
我們先上坡,再下坡,聽到棕棕水聲,來到戈弟河(Goldie Riv
er)邊。兩個小賴顯然沒有徒步旅行的準備,沒帶食物,沒穿球鞋。我背包裡
有一罐核果和幾罐小魚,只能讓他們稍稍充饑。老賴不要,他說自己可以幾天不
吃飯。
我們把腳浸在水裡,四野傳來虫鳴鳥鳴,老賴靜默不語,若有所思。他是不
是在遙想那『神聖』的戰爭和從此未歸的友伴?我們這三個戰後出生的又在想什
麼呢?如果老賴參戰,就沒有小賴了吧?如果在這小徑裡餓上一兩天我們還能活
嗎?
休息完畢,循原路折返。而那些日本兵還有台灣兵是往另一個方向撤走的,
許多人死在路上。至於那些掙扎著脫離小徑到達波旁德塔的又面臨什麼樣的命運
?
-- 一場血戰,布那海灘的血橫流,在陽光下凝成漿,讓籃色的海水沖去
,留下白沙,留下流離失所的戰魂,在風中悲泣。故鄉路遙,親友安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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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是山 母親是海 母親是河 母親的名叫台灣
母親是良知 母親是正義 母親是你咱的春天
二千萬粒的蕃薯子 不敢叫出母親的名 台灣甘是彼難聽 想到心寒起畏寒
二千萬粒的蕃薯子 不能叫出母親的名
親像啞吧壓死子 讓人心凝捶心肝 親像啞吧壓死子 讓人心凝捶心肝
勇敢叫出母親的名 台灣啊 台灣啊 你是母親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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