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來的鄉土文學
彭瑞金
有人問我，二十年來「鄉土文學」發展的情形，我說，二十年來已經沒有鄉土文學的
問題。問的人在電話的另端不自覺地提高聲調懷疑道：不是有第三代、第四代，甚至第五
代的鄉土作家出現了嗎？我心想，這是誰生的「謠」呢！哪有繁殖力這麼快的作家，莫非
出自幻覺？
不錯，一九七七年的時候，的確發生了一場頗為熱鬧的「鄉土文學論戰」，但那是一
場和文學幾乎無關的論戰，那是一場藉文學討論為名，實則是附驥政權的文人與反當權的
文人之間、左右意識形態彼此的鬥爭。那場論戰原本有一項非常嚴肅的主題，就是葉石濤
提出來的──具有台灣意識的台灣文學，後來論戰變得荒腔走板，首先作文「告發」葉文
主張分離主義的人，變成擁護鄉土派，成了鄉土文學的代言人，也成了附驥文人攻擊的對
象。不過，那是戒嚴時期，戒嚴時代人的思考邏輯特別奇怪。反對國民黨政府的言論可以
直接等於附匪言論，台獨也是反國民黨，所以台獨份子又是共匪的同路人，那時候，罵人
台獨是和共匪一起罵的，主張分離主義的言論也是附匪言論。
「鄉土文學論戰」的荒謬性正在這裡，主張工農兵文學的「鄉土派」，是撻伐台灣意
識的急先鋒，也是右翼附驥文人討伐的首要對象，而右翼文人其實並不恨「鄉土」，他們
只是怕共匪、恨共匪，自然痛恨有人在台灣搞共匪行，講共匪話，但是他們的痛恨卻被冠
上「反鄉土派」的肩章臂章。其實，反鄉土派不僅不敵視台灣，反而極力「美化」他們把
持時期的台灣，不容別人醜化它，不准人家揭它的瘡疤，不准文學刻劃它的黑暗面，只可
惜他們「美化」的手藝太拙劣，幼稚而失真，看起來不真實，只是在拍當權馬屁。吳濁流
說，拍馬屁的不是文學。然而，一心一意逃避、逃離「台灣意識」「台灣鄉土」的，卻陰
錯陽差成了擁護鄉土的戰鬥士，怎能說它不是一場荒唐論戰呢？難怪他們事後洋洋自得，
以論戰的英雄自居，嘲笑別人：打仗的時候，你們在哪裡？其實，這些真相在後一個年代
，八○年代開始的統獨論戰──本來應是鄉土文學論戰前就展開的論戰，一切都揭曉了。
「鄉土文學論戰」解決了什麼？答案是解決了鄉土文學。因為在這之前，站在台灣的
土地上、人群中創作，所謂扎根於本土的作品，都披上鄉土文學這個偽裝網，但不管願不
願意，這種形式存在的本土文學，都要被人劃上邊緣、非主流、非主體文學的等號，意味
文學還有中央、另有主流，就這一點而言，當年的反鄉土和擁鄉土派的立場是一致的，只
是各自擁抱不同的「中央」而已。論戰畢竟還是掛著鄉土文學的名號，鄉土文學的內涵還
是得到了澄清。以台灣為主體、為創作依據的文學，所以要披上「鄉土」的偽裝，完全是
因為外來政權以政治力量干預、宰制文藝活動的結果，其實，它們才是唯一真正從台灣的
土地上生長出來的本土種文學。無端被捲進這場戰火裡焠煉，它的正當性立刻被凸顯出來
，不僅讓人恍然大悟它正是代表台灣的文學，也把過去騙人的「反共文藝」假面揭穿，更
把「西化派」的流浪、自我放逐的虛妄性暴發出來，至於完全依附「政權」存在的「中國
文學」和「中國作家」，則像地基被掏空的大樓，一夕之間也證實是沒有人民、沒有土地
的空中文學。
論戰得結論下得果斷而明確，揆諸文學史上，恐怕還沒有第二個論戰結束得這麼乾淨
俐落的，作家站在自己生活的大地上創作是天經地義的事，而且不論洋之東西、時之古今
，這個道理都講得通。說鄉土文學無懈可擊，不如說本土文學應昂首闊步，戰火解除了它
的偽裝。所以，經過論戰之後的台灣文學，面臨的是全新的局面，過去數十年，戰前如是
，戰後也如是，作家只要守著這個根，鄉土意識不要流失，就對得起列祖列宗了，畢竟文
學不能和守裡握著武器的政權正面抗衡，但護根、保本，是幾十年來都在持續努力、一代
傳一代的作家，從未間斷的「使命」。有鄉土文學論戰才有鄉土文學，是完全蒙昧於台灣
文學發展史的人才這麼說，反而是鄉土文學發展到完全根深柢固，已然可以確定在台灣這
塊土地上生生不息，倔強頑強地生存著，對那些虛假、懸空、作偽的「文學」構成威脅了
，才掀起論戰的，只是論戰的砲火偏離了目標，文學的質的沒有受到討論，成為不相干的
意識型態鬥爭而已。
因是，論戰之後，台灣作家不是急著做爸爸，或閒著等做阿公，出生第二代、代三代
......鄉土作家，而是每一個人要趕快分頭去做工，趕快擺脫過去被壓迫的悲情，趕快回
復做主人的心情，去建設台灣的文學。過去的二十年，我總是鼓吹作家埋首創作，還有一
些前輩、同道則致力於台灣文學史的建構、台灣文學教育資源的開發和拓展、台灣文學生
長、發展空間的開拓....在在顯示以主人的心情在經營、已經荒疏太久的一片文學家園，
那有含飴弄孫的阿公閒心情呢？當然，還是有人把「鄉土文學」掛在嘴上，如果不是在講
歷史，顯然講的人心中還有另一個文學中央在，這不論是出自鬥爭意識，抑或不改的妾婦
心情，恐怕都因為不知今世何世、時間停格造成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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