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1.27 中國時報
■三少四壯集---鄉間醫生
賴香吟
醫生與文學這組概念，在台灣文學並不缺少，醫生作家或以醫生為角色的小說，戰
前戰後都可舉出好些例子，不過，戰前似乎格外有著濃厚的啟蒙救世色彩，特別是最早一
批現代教育培養出來的醫生自許要醫的不僅是身體，還有心靈，要關懷的不只是病眾，還
得想想整個民族的將來，蔣渭水開的處方是說準了，台灣人的病是知識的營養不良症。
近年醫療議題漸受墾拓，文學領域裡的首例當然是賴和，殖民後期兩位牙醫王昶雄和
周金波也屢有討論，不過，這差了二十來歲的世代，醫者本身的精神構造，以及他們透過
醫療之眼所看到的台灣景觀，已有相當變異，這是後話，暫且案下。
翻看戰前以醫生為主角的小說，不談把醫生寫得像醫生，而說把醫生寫得不像醫生的
，或是楊逵的〈無醫村〉（1942）。這個不像有幾個原因，第一，這是個沒病人上門的醫
生，面對名醫比鄰也毫無競爭之心，反將自家藥物讓渡以籌措金錢；第二，這醫生診療室
無病可看，反倒搖著筆桿寫打油詩，腦裡想的淨是某份文學雜誌的經營，自己的捐錢又將
如何主宰該份雜誌的死活等等。
小說開始的深夜，他正在爬幾行詩，忽聽門外有人敲門喊「先生！先生！」他認定是
找隔壁名醫而不可能是自己，無動於衷。誰知門外聲更清楚喊了他的名號，開門一看，一
個宛如鬼魅的男人提燈垂垂求助著他。
再怎麼沒經驗，看這情形也知道有重症患者在熬等。這年青醫生出診了，感覺到責任
重大，「能否醫好這個病人，是我今後發展的一個關鍵」。他甚至緊張起來，一枝正吸著
的菸也忘了弄熄便出門了。此去，他看到的是一個骯髒聚落，地上木板躺著的人脈息已經
很弱，這醫生什麼藥品器具都沒來得及籌用，病人便斷氣了。
他的希望落了空，病人不等醫生試試身手便拋棄他而死去了。四下環境證明，這是個
無錢就醫，求助民間草藥，終而延誤不治的家庭。醫生所看到的與其是「病」，不如是「
貧」，他悲哀而憤怒，憤怒在楊逵小說必然對國家枉顧百姓生命、窮人根本請不起醫生提
出了控訴；悲哀，是心痛於貧民的無知無助，更是覺悟原來自己被請到這裡，並非被指望
於治療，而不過是個驗屍人罷了。
總說楊逵多麼樂觀，有時我又覺得，正因他熱血心腸衝鋒上陣，反倒看盡了黑暗的實
情。〈無醫村〉固然是請不起醫生的小巷人家，何嘗不是藥重難醫的故鄉。醫生不被期待
於救人，恐怕比無人求診還叫人絕望。他回到自己的診療室，發現出診前消遣無聊隨手寫
下的詩，已被沒弄熄的菸火給燒去了。
這枝沒弄熄的菸，好似這篇小說的神來之筆，讓通篇除了呈現醫療處境之外，也透露
了楊逵的文學意見，燒就燒吧，這可哀的出診經驗很快會讓這個其實比較像文人而不太像
醫生的「我」，跳出了不知寫什麼好的苦惱，「他把灰吹掉，在新的稿紙上，以新的感觸
，寫下了和平時不相同的詩。」
在楊逵，作家，恐怕也不甘於只做一名驗屍人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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