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入秦過函
4. 扶風情深兮!槐裏義長
西元前四七七年,老聃先生主仆二人離開咸陽,一走六年,不知去向。在這以後的
六年裏,他們到哪里去了呢?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知道。後來他們重新出現的時候,
關於這個問題,他們誰也沒說,隻字沒說!誰也沒提,隻字沒提!
他們好像是有意給他們所在的這個人塵留下個謎。
他們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後人在猜測此謎的時候,說法很不一致。有的說,他們西
北走流沙,到新疆去了;有的說,他們出了中國,到印度去了;有的說,“他們一路傳
道,又往正東去了。落葉要歸根,家裏有他兒孫,有他母親的墳。再說還有徐甲,他把
徐甲領出來多年,該送他回家了。他們往正東去,就是打算回家。他們走到離函谷關不
遠處的時候,聽說關東地面戰事又起,路上很不平和,就又拐牛而回了。”有的說,
“他們四海為家,普天之下,莫非故里,根本沒有回家的想法。他們沒有往東去,而是
到秦國西部邊境一帶地方救世去了,他該說的話都說了,一下子使自己變成啞巴了,剩
下的就是以其親身直接救世了。”有的說,“還瞎跑個啥!他是個隱君子,不能整個奔
波煩忙。‘功遂身退’,他隱居去了,到四川的青羊宮裏去過清靜無為的生活去了。”
有的說,“不是,是到至今也不為世人所知的什麼地方隱居去了。”有的說,“不,他
這樣的人是隱居不住的,是清靜不成的。他為在人間佈道布德,努力一生,看不到德政
在天下完全實現,他是不會清靜下去的。”有的說,“咋清靜不下去?累一輩子,該清
靜幾天了。他是從大的時空範圍看問題的,他看出來了,他看出在他死後的很長一個時
期裏,歷史是就該那樣走的。他不去清靜又有啥法呢?他已有著作在世,可以影響後人,
至於那一段歷史,它想咋走它咋走,反正他也問不了,不趕緊清靜幾天還去弄啥?何必
再去瞎勞神。”有的說,“你說他能看恁遠嗎?他是那一段歷史的人,是有歷史局限性
的,看恁遠,我看根本不可能。”有的說,“閒話少扯,不管怎樣,反正我肯定他是隱
居去了。”有的說,“肯定隱居?隱居根本不可能。”那麼他究竟弄啥去了呢?說來說
去,至今還是一個謎。
西元前四七六年,秦悼公去世,其子即位,號稱秦厲共公。此年,老聃先生不知去
向。趙弼襄找他一次,沒有找到。
西元前四七五年,老聃先生不知去向。這年,周朝天子周敬王去世,其子姬仁即位,
號稱周元王。也就是這一年,中國歷史上,戰國時期開始。一些小國被大國吃掉,剩下
的一些大國,爭鬥得更加厲害。仗越打越大。
西元前四七四年,老聃先生不知去向。趙弼襄又一次找他,仍然沒有找到。
西元前四七三年,老聃先生不知去向。這一年,越國滅掉吳國。
西元前四七二年,老聃先生不知去向。戰國時期,一些大國之間打紅了眼。
西元前四七一年,秦國的扶風發生瘟疫。那時,郡縣制尚未建立,扶風還未成“郡”,
也沒有“東、西扶風”之說。那時扶風還是一個不算多很大的窮村莊。當時此村柳樹很
多,枝條輕搖動,依依欲喚人。有人說,“扶風,拂風,這兩個詞兒發音一樣,不同之
處只是一字之差。這扶風是不是因千千萬萬個柳條在風中拂動而得名?”
這年秋天,——秋季已將進行近二十天,天氣仍在燥熱之中。怪不得人有“立秋傲
熱十八天”的說法。“該冷不冷,人生災情”,這天扶風村上突然之間暴發了瘟疫。
這疾病是從一個名叫玉山的漢子身上開始的。他發病急驟,高燒燙人,腹疼嘔吐,
屙血屙膿,嘴幹舌苦,焦躁不安,舌頭燒成了紅絳色,很快地就昏迷過去了。玉山發病
以後,接著是他一家三口全染上了這病。再接著,是疾病在村上其他一些家庭出現。這
些染病的人,症狀大致一樣。“瘟人啦!瘟人啦呀!老天爺呀,這該咋辦哪?老天爺呀,
這個家可不能再呆下去了!”人們驚慌失措,異常害怕,整個村莊一下子籠罩在十分不
祥的氣氛中。家有病人的人家,呼天叫地,驚恐萬狀,不知如何是好;家裏暫時沒有病
人的人家,如臨大敵,更是提心吊膽。一小部分人嚇得逃往外村。其中有一個剛傳染上
這病的人,嚇得張嘴大哭,往外村親戚家跑,很快地又在這村傳染上了這病。一場瘟災,
眼看就要在這一帶村莊之上鋪開了。
當時,人們只知道這是一種瘟疫,並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瘟疫病不是單指哪一
種疾病而言,而是幾種流行性疾病的泛稱。如霍亂,流行性腦炎,疫毒痢等,都在這種
瘟疫之列。當時扶風村人所染的疾病就是疫毒痢,一種暴烈性的、霍亂型的疫毒痢。這
是一種帶毒菌的、傳染性很強的痢疾病。此病多發于夏、秋兩季,發病原因大致是因為
“感受外邪”和“飲食所傷”造成,是以發熱、腹痛、裏急後重、下痢赤白膿血,甚則
神志不清為主要症候的內科急症。醫學上有“時疫作痢,一方一家之內,上下傳染相似”
之說。暴烈性的疫毒痢是諸多痢病之中最為危險,後果最為嚴重之症。它流行迅速,治
不及時或治之不當,大多數都會殃及生命。這種病,在一地傳染,如不迅速及時撲滅,
不僅是危及一人、一家的生命,還會危及一村人的生命;不僅危及一村人的生命,而且
還會危及一帶村莊上人們的生命。任其發展,甚至會家家戴孝,戶戶哭聲,十家病者裏
頭會有五家絕窩。
在扶風村瘟疫大作,災難降臨,人們呼天喚地,不知如何是好之時,老聃先生他們
的牛馱恰好路過這裏。此時徐甲已經二十三歲,老聃先生已經成了百歲老人。此時他的
身材和面目很明顯地比原來消瘦。他們這次從這裏路過,不知是從哪來,也不知是到哪
去,而且這裏的人們誰也不知道這個百歲老人就是老聃。人們只知道他姓重,名叫重耳。
他此時的名義仍然是傳道士。問他們要到哪里去,只說是到某某一個地方去,到底要到
什麼地方去,而沒有具體說清。
老聃主仆來至扶風村頭,聽說村上發生瘟疫,二話沒說,立即投入到緊張地撲疫之
中。
他們在村前找個閑屋暫時居住,作為撲疫的落腳之處,這所被稱為“扶風閑屋”的
房子,歸白乾德家所有,白乾德是當時鄉上的三老,他的家具體是住在這扶風村上。老
聃先生和白乾德一起對村上各家進行勸說,勸說他們不要驚慌,不要外逃,要百倍地堅
定起撲滅瘟疫的信心,要讓病人快找閑屋隔離起來。要想盡一切能想出來的辦法,竭盡
全力,儘快把親人從病魔嘴裏奪回來,盡一切努力把這場後果不堪設想的瘟災徹底撲滅。
他一邊吩咐鄭滿倉等幾個青年人快去請醫,自己和白乾德、徐甲一起急忙開始對危
急病人進行搶救。
當時,在危急病人中最危急的一個,名叫火娃。他發病急驟,腹疼嘔吐,屙血屙膿,
嘴幹舌苦,焦躁不安,兩隻眼睛紅紅的,大聲呻吟,並喊著要去跳井。不一會兒就進入
了昏迷狀態。除了和玉山的病情相似之外,他還加了高燒不退,四肢痙攣,面色蒼白,
汗如雨下,屙血屙胺不止。如不緊急搶救,連吐帶泄,加上高燒,待精津耗盡、醫者來
不到時就會很快死亡。
火娃的妻子桑離氏看到丈夫的病情,嚇得不會說話,兩隻眼睛直直的,雙腿發軟,
一下子堆到地上。兩個小孩也嚇哭了。
老聃先生從門外走來,見火娃的病情,吩咐徐甲,“快弄湯水!”他歲數大,經驗
多,似乎是在哪聽人說過,遇到這種情況,須補湯水以養胃。他想起“陰濕,陽幹,陰
陽相合就降下甘露”的道理,就急中生智,以其冒估叫徐甲給弄湯水了。
徐甲從廚房端來半碗涼開水遞給老聃。老聃先生接過碗,湊近火娃的病床,一條腿
蹲著,一條腿半跪著,將水碗送到躺在床上的火娃的嘴邊,他不顧腳下那嘔下的髒物,
也不顧自己染病的危險——他考慮自己年已至百,如若染病死了,以老朽換回個年輕生
命,合乎天道的運轉——將自己置之度外,心裏說著,“立學說讓別人實行,自己例外,
是對學說的褻瀆。我可不興有一點不把他和我孫子一樣看待,我唯一的使命是救活他”,
一隻手掰著火娃的嘴,一隻手傾著碗,一點一滴地將涼開水傾到他的嘴裏。火娃雖已昏
迷,但是知道往下嚥水。由於他嘴裏、肚裏幹熱發燥,很需要水,所以水滴一落入口,
就很快如旱地見了雨點,滲進去不見了。老聃先生見此情形,就將那涼開水半口半口的
往下倒;接下去是一口一口地往下倒。倒下去半口,他很快咽下去半口;倒下去一口,
他很快咽下去一口。半碗涼開水霎時之間倒完了。火娃的昏迷,明顯地減退,他擠著眼,
伸著手,表示還要水喝。老聃先生又讓徐甲給端來碗涼開水,又用同樣的辦法將水往他
肚裏送下。
火娃暫時滿足地眯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養神。
老聃先生靈機一動,突然想起火娃因嘔吐和拉泄,肚裏不僅缺水,而且也缺食物,
如不補上點麵食,內裏精津奇乏,就不能從昏迷中蘇醒,於是就叫身邊的人快去調理面
湯。火娃的妻子桑離氏,見此情形,精神恢復常態。她趕緊到別處端來一碗麵湯。
老聃先生接過湯碗,又用剛才的辦法去往火娃嘴裏傾倒。他發現自己跪著的那條右
腿有點酸疼,就換了換姿勢,將跪姿換成了左腿。因換勢時沒支持好,碗裏麵湯傾出,
潑了自己一袖筒子。他又叫桑離氏端來一碗麵湯。接過湯水,又往火娃嘴裏傾倒。火娃
一口一口地將一大碗湯水咽下。因精津得補,他好轉過來。停了一下,他忽覺心裏難受,
擠著眼,折起頭,去找嘔吐的地方。老聃先生不知他要弄啥,就趕快去用胸懷護擁著他,
只聽“呱”地一聲,一下子嘔吐了他整整一懷。髒東西順著他的腹部往下淌。老聃先生
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讓其流淌。火娃的妻子桑離氏一陣慌亂,忙找破麻布去給他擦。老
聃先生看她一眼說,“快不要講究這些。”接著又要她去端麵湯。
當火娃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看到一位天涯來客一般的陌生老人一身髒水地蹲在自己
床前,感到不可理解,緊接著很快理解,感情一下子從千里遠的距離迅速拉近,拉得很
近很近,近得不能再近,一下子十分親密地融在一起,他感到這是他爺,是他親爺,差
點沒有喊出,“爺爺呀,我的恩人!”桑離氏看到這種情況,忍不住眼淚在眶裏湧動。
“重公公啊,我的好爺!”
老聃先生安排桑離氏要備足湯水,要不停地往他嘴裏點點滴滴地送水(那時醫學甚
不發達,這笨辦法大概可起延緩生命之作用),並且要徐甲快去告訴有病人的各家,要
他們家裏人也不中斷點點滴滴往病人嘴裏去送湯水。這時,出外請醫的鄭滿倉滿臉流汗,
喘呼呼地跑過來說:“重先生!我們沒能請到醫者,你看咋辦?你看這事該咋辦哪?”
老聃一聽他們沒有請到醫者,心中頓然驚懼,面色一下子灰白得沒有一點血色:
“沒請到醫者?怎的沒有請到?你們怎的沒有請到?”鄭滿倉說:“我們這一帶,醫者
很少,有幾個醫者也醫術十分差勁。我們找到幾個醫者,一說情況,他們說對此毫無辦
法,不如不來,來了也起不到一丁點的作用,除了從他們手裏耽誤人命。他們說這是瘟
人,他們對瘟人一點辦法也沒有。後又找到一個醫者,他說他也沒有法子,說可以把病
人抬去看看。”
“抬去看看?”老聃先生睜起龍腫的老眼說,“這恁些病人,抬那個是呀!這裏情
況,是必須請他們前來,親自下手撲滅瘟疫。把病人抬去,是不行哩。”
“那怎麼辦?那該怎麼辦咧?”鄭滿倉又愁又急,束手無策。
在戰國初期,在秦地扶風,醫療事業極為落後,醫生身價極高,極不好請,這是確
切的事實。那時請醫,實在是特別困難的事情。
救人如救火,十萬火急,這怎麼辦?“不管怎的,你們必須得想出法來。”老聃先
生急得在地上亂轉圈子。一生中,他從來沒有這樣急躁過。
“好醫者倒是有一個。”鄭滿倉說,“他姓桓,外號神醫,人稱桓先生,住在桓家
塢。這桓先生身價極貴,給人醫病從不出門。認為到病人那裏找著醫病,那是低賤,是
對醫者身份的侮辱。且別說百姓請他看病,連士大夫他都不理睬。有一次,秦宮中的官
員去請他,他都沒去。他的另外幾個外號叫‘死不出門’,‘天難請’。這‘天難請’
的意思是說,老天爺也請不動他呢。因為請不來他,所以我們幾個壓根兒就沒往他身上
想。咱們要是不請他來,而直接抬著病人去呢?這也不行。因為,從咱這到他那十七八
裏,不光隔河,還得走一段山路。這路雖不爬山,可也很不好走。再者,要說抬去一兩
個病人,村上還有不少的病人,而且病情正在迅速地發展,一村人的生命耽誤不起;要
說全部抬去,根本就不可能。
這咋辦?重先生,你看這該咋辦哪?”
“我去請他!一定將他請來!他不來不中,不來也得來。”老聃先生說,“他若不
來,我老頭子就舍著恁大年紀的老臉,跪到他面前不起來。如若他還不來,我就跟他拼
了,我一輩子沒跟人拼過,這一回我老朽算是拼上了!徐甲,備牛!”
“好哩!”
一個人的生命,一家人的生命,一村人的生命,幾村人的生命,甚而至於這一帶村
莊上所有人的生命,事關重大,情況萬分緊急!老聃先生心如火焚,連再想下去的工夫
也沒有了,於是就當機立斷,決定親自去請“天難請”。
徐甲將牛備好,牽到這裏。鄭滿倉說:“徐甲,你不知道路,你在家照看病人,我
領重先生前去。”徐甲說:“生人牽牛,路上不順,從這到桓家塢的路我知道。放心吧,
我牽著牛,很快就可走到。”
老聃先生讓鄭滿倉告訴白三老,安排各家莫忘用湯水延續病人生命,自己就肩負起
拯救一方人生命於垂危之中的重大使命,爬上青牛,和徐甲一起出莊而去了。
有人會想,老聃先生不騎牛,而以其他別的什麼辦法,例如騎馬,是不是可以走得
快些呢?當時不僅交通十分不便,而且交通工具十分落後。扶風一帶是有名的窮鄉僻壤,
扶風村人,十分窮苦,而且家家都苦,就連三老白乾德家也很窮苦。整個扶風村,除了
有幾家喂牛的之外,其餘各家連個餵牲口的都沒有,哪有馬呢?如果到外邊找馬,一來
二去,耽誤時間不是小事。再說,情況緊急,倉促疏忽,老聃先生根本就沒有去想別的。
老聃先生不會騎馬,在他來說,趕路的最好工具當然只有青牛。
一頭大角青牛,馱著一位白髮老翁,向著桓家塢方向,急如星火地走著。
“走快些。”白髮老翁睜著心急的老眼,看著牛前的徐甲說。
徐甲邁快腳步,緊起韁繩。韁繩緊動牛的鼻子。青牛撐著脖子,平舉著頭,睜大眼
睛,眼裏冒出光光,善知人意般地加快了步子。看起來,它是真知人意的。它仿佛在想,
“主人要我走快,他是去做義事,義不容辭之事。他是去救一方生命垂危之人,救垂危
之人於垂危之中。這種事,就其性質來說,是宇宙萬千大事中第一大事,萬千要事中第
一要事,千萬緊事中第一緊事。主人的胸懷是錦繡的,心意是慈悲的。我要走快,不能
辜負主人的一腔心意,不能辜負主人的一顆大慈大悲之心。”
趕完一段平地,他們的牛馱進入山路。山路雖然不能稱為崎嶇,但是凸凸凹凹,很
是難走。
“快些。”老聃先生睜著著急的老眼,看著牛前的徐甲,著急地說著。
徐甲扭曲著身子,歪歪拐拐地邁動著腳步。青牛歪歪不穩,歪歪搖搖地邁著蹄腿,
弄得背上的老聃搖搖晃晃,歪歪仄仄。霎時,連牛帶人全都弄得呼歇喘氣。
走完這段崎路,前面出現一段窄路。一條窄窄的石頭小路,剛剛能走下一頭牛。路
兩邊是兩個三四丈深的大坑。坑裏沒水,清清楚楚地裸露著石頭坑底。走在這裏,若不
小心,摔下去之後,即不粉身碎骨,也要腦漿塗坑。
行至窄路此端,徐甲將牛停下,不敢再走。老聃先生見此情形,也不敢再騎在牛上。
他從牛背上擦下,走到牛的身後,彎腰弓身地拄起他的拐棍。他讓徐甲牽牛過路,自己
在牛後跟行。徐甲屏著氣,小心地牽牛行走。青牛大概是感到驚俱,也拘謹地往前抬著
步子。老聃先生屏著氣,拄著拐杖往前走著。徐甲關心先生,不敢再走,他生怕先生跐
掉到坑裏。老聃先生心急,催他快走。“這可不行,先生,您,您要是……”徐甲說。
“不要緊的,沒有啥子。大膽走啦。”為使徐甲鎮定沈著,先生故意這樣鼓勵徐甲。他
大著膽子,冒著危險,拄拐杖硬往前走。徐甲一手緊緊抓著牛鼻拘,提心吊膽地和牛一
起往前走著。牛一跐蹄,身子仄歪一下。老聃先生見此情形,由不得自己的用手抓住牛
的尾巴。他的意思是怕牛栽下去,就來個前邊拉著,後邊抓著。如若牛再跐蹄,他可以
掂著牛尾,死死不丟。他並沒想到,如果牛栽下去,把他們帶下去,不僅牛亡,人也得
死。他們提心攥膽,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地往前挪著,終於從險路走出。
老聃先生再次上牛。二人又一次趕路。他們又走一段路程之後,見一座平地突起的
小山立在面前。他們繞過小山,又走上一段平路。沒想到又走了一段路子之後,忽然不
見去路,一片高高的斜坡出現在面前。徐甲發現自己迷了路,心裏一驚。他記得那次從
這走時,這裏沒有斜坡。由於急慌,心裏忙迫,這次走入絕路,該怎麼辦?他和先生兩
個人同時都仿佛覺得,斜坡那邊就又是去桓家塢之路。可是這斜坡,牛上不去該怎麼辦
呢?
老聃從牛背上再次下來,急得冒火。他從脊背和後腦勺上看見,幾百張蒼白的面孔
上,幾百雙痛苦的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他。這些面孔,大汗滾滾。面孔下的身子,焦
灼不安,在痛楚地來回扭動。
“上坡!拉牛上坡!”老聃先生大聲地說。他讓徐甲在牛前邊拽著牛的鼻拘,自己
在後頭推著牛的屁股,讓它往坡上走。青牛前腿打一下摽子,意思是,這種斜坡,它上
不去。但是兩位主人的希望,兩位主人的催動,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不上哪行啊。
它僅只猶豫一下,就往坡上走去。沒想到,剛走幾步就退了下來。老聃先生隨著牛的後
退,往後退了老遠,差點兒沒有坐在地上。
他喘著氣站好,想了一陣,見左右兩邊是山,沒有出路,如若回轉身再拐回去,路
途不近,定會誤事,就下了決心,“上!再上!”他大聲說。他讓徐甲拉牛,自己推牛,
二次上坡。這頭懂得人性的青牛,勾著頭,瞪起眼睛,第二次開始往坡上走。一步,兩
步,三步,五步。當它走到半坡之時,一隻蹄子猛一打滑,差點兒沒有又閃下來。它狠
勁地勾著頭,暴著眼,狠力地摳著蹄子,借徐甲的拉力,老聃先生的推力,努著身子硬
往上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硬是挨到過了坡腰。沒想到,就在他們一步步將要接近
坡頂之時,牛的後腿一個跐滑,呼通一聲摔滾下來,從老聃先生身上摔過。老聃先生順
坡滾下,和青牛摔在一起。只見此時徐甲也從坡上滾下。慶倖的是,老聃先生沒被牛砸
著,也沒被牛蹄踩傷,只是臉上擦一塊皮。
老聃先生心情沮喪,而且惱火,這一回心裏真的產生了拐回去重新找路的想法。可
是,剛剛一想,就自我否定了,“不中,重新找路,不一定能找到,一來二去,就會耽
誤時間,誤人性命。我們既然能接近坡頭,就能登上坡頭!”想起扶風病人正在生死線
上巴望著他,心裏急得像燃起了一團火,“還上!這一回就是寧死也得上去!”
他們又一次一牽一推,讓牛往高坡上走。一步步挨到坡腰,一步步接近坡頭。沒想
到這一下竟出奇順利地爬上去了!
過了高坡,出現在眼前的正是那條去桓家塢的路徑。老聃先生重新騎上青牛。徐甲
拽牛,幾乎是快步小跑。“快些。”老聃先生還是重複著他那句話。他只嫌走得太慢,
恨不能生出雙翅一下子飛到桓家塢去!可是他騎的畢竟是頭牛,畢竟是不能一下子飛到,
青牛也只能這樣了,它也只能盡到這樣的努力了。“快些。”他只知重複地這樣說著。
當他們跑完平路又艱難地跑了一段凸凹不平的山路之後,像剛才那樣,前面又出現
一條窄石頭路。這窄路比剛才那條窄路略寬一點。路兩邊也是兩個幹石頭坑,和剛才那
石頭坑不同的是,這坑不算多深。“快些。”老聃說著,並不下牛。徐甲牽牛沿小路速
度不減地往前急走。沒想到牛一失蹄,呼通一聲,連老聃帶徐甲,三者一起,全摔到坑
裏。老聃先生“哎喲”一聲,只覺猛一酸疼,仿佛聽見“喀啪”一聲,右胳膊一陣酸沉,
半拉身子再也不能動了。青牛摔挺到地上,接著翻過身來。徐甲從地上爬起,驚恐地去
看老聃先生。他彎著腰,關切而痛惜地看著先生說:“先生!您……,您……摔著沒有?
能起來嗎?”說著,就去拉他。老聃先生擠著眼,皺著眉頭,慢慢地抬起左手,微微地
搖晃幾下,那意思是不讓徐甲再說話。——他自己知道,這搖晃,有兩層意思:一、外
表意思,讓徐甲不要拉他,不要說話,讓他停會再起,讓他在這歇歇,閉目養一會神,
有話待會再講;二、內裏意思,他胳膊酸疼,半拉身子已不能動,他不知那裏是出了什
麼事兒,不知是栽傷了,還是別的什麼。他想略停一下,趁機歇歇,趁機想想,徐甲的
問話,他現在不知咋樣回答才好,待想好之後,他再答話,眼下他心裏很亂,待想好之
後,應該怎樣,他再去說。
徐甲擔著心,兩手握著一把汗,幾乎是屏息地,一聲不敢再響,小心而緊張地觀察
著先生表情的變化。
此時,老聃先生正在緊張地思考:“完了,完了,這一回我完了,……再也沒法去
請醫者了……。我胳膊裏的骨頭可能是斷了,我覺得好像是聽見響了。人老得很了,骨
頭是脆的,很可能是那裏斷了。唉,我不該,我真不該恁急。很急了不中,欲速則不達
呀。我後悔了,我真不該……。不,我應該著急,我不能不急呀!你想,扶風村,恁麼
多的人生命危在旦夕,我能慢騰騰一點也不急嗎?我不能不急呀,我若不急,目下不是
連村也出不了嗎?……然而,然而我栽到了這裏,這咋辦?我不能走了,我栽毀了,不
能去請醫了,這咋辦哪?我不能對徐甲說我栽毀了,他如若知道我栽毀,一定不讓我去。
他自己去又請不來。他不讓我去,我硬要去,勸勸阻阻,周周折折,出些不必要的事,
也會耽誤時間的。”想到“耽誤時間”這幾個字,老聃先生心裏倏地一驚,猛然想起,
他不該在這裏想下去,想起他如若再在這裏想下去就是對搶救病人的時機的貽誤,就是
犯罪,就趕緊折起頭,強裝笑臉——這笑裏無可奈何地透露出痛苦——,對徐甲說:
“不要緊,我不要緊,徐甲,沒事兒。我沒摔著,歇一會就過來了。年紀大的就這樣,
沒摔著也看著像是不得了,實際沒事,抓緊時間去請醫,拉牛!你先別拉我,快去拉牛。”
說到這,皺一下眉頭,那是胳膊猛又一疼。不過這種不易讓人發現的表情,他並沒讓徐
甲看見。
徐甲將青牛從石坑拉上去,讓它在路上站好,然後回過頭來又到坑裏去拉老聃先生。
在他的攙扶下,老聃先生忍著疼,勉強站起。徐甲看著他說,“先生,您,您不能走了,
您摔傷了。”
“摔傷?摔傷個啥。”老聃笑了,故意打起精神,“老頭子家就這樣,待一會就過
來的。我身子骨有點暫時不遂和,你可以先背我上牛,到牛背上趴一會就好了。快吧,
快吧,時間可不能再耽誤了。”說到這裏,又皺一下眉頭,額頭上滲出細微的汗珠。
徐甲將先生背起,好不容易地走出石坑,來到青牛身邊,將他放到地上。然後撐他
上牛。當他一手托著他的下身,一手推著他的右胳膊往牛背上撐的時候,一下擠著了那
裏頭的傷處。老聃先生猛地感到一陣疼痛。他咬牙緊皺眉頭,一聲不響地扭著頭,不讓
徐甲看見。臉上的汗珠像豆粒一樣滾了下來。
“走吧,快走吧。”他擠著眼在牛背上說。
青牛撐著脖子,平舉著頭,瞪著眼睛,眼裏往外冒著光光,喘呼呼地往前走著。徐
甲喘呼呼地加快腳步,幾乎是往前小跑。
“快些。”老聃先生趴在牛背上,幾乎是成了習慣地重複著剛才他那句話。
徐甲和青牛的步子進一步加快。由於喘呼得厲害,就又放慢一點腳步。
“快些,再快些。”老聃先生又重複著他那句話,所不同的就是又添了“再快些”
三個字。因這三個字,使徐甲剛放慢了的步子又加快了。
走一陣,一條小河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一個中年艄公站在船上。他們來到河邊,將
牛停下,努力控制著心裏的焦急。老聃先生忍著疼,讓徐甲靠扶著,從牛背上擦下,拄
著拐棍站在地上。徐甲和艄公一起將青牛弄到船上。然後,他們又扶老聃先生上船。中
年人將船慢慢撐動,一篙,兩篙,三篙,五篙,好大工夫才撐到對岸。
下船之後,老聃突然想起“晚了”,想起時間被他耽誤了,被他的爬坡,摔坑,下
牛上船,艄公的不慌不忙耽誤了。他心裏“?”地一聲燃起一團大火,這團火熾熱地烤
灼著他乾瘦的胸腔,把他的疼痛全燒掉了,此時他一切念頭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個要不
顧一切往桓家塢急趕了。
他憋著一肚子火急,讓徐甲撐著他急忙上牛又往前急趕,哪想剛走不遠又碰見一條
河,而且這河比剛才那河還寬。一隻木船停在渡口這沿。青年艄者招呼他們上船。青牛
在船上站正。徐甲提心屏氣地護老聃先生靠在牛的身邊。老聃想起剛才艄公的磨蹭,心
急火燎,只想著快到桓家塢去,說有十分緊急的病人急亟搶救,須急請醫,催艄者快快
開船,越快越好,青年艄者一聽,也十分著急,迅速將船撐動。木船在河心晃了幾晃,
差點兒沒有淹水。木船越走越快,迅速向對岸劃去。急慌最易出錯,沒想到猛地一下碰
到岸上,把老聃、徐甲一起閃到河岸的河水之中。老聃先生心裏一涼,頭懵多大……
由於緊張,勞累,加上跌撞,水激,使年老之人無法承受。當老聃先生被徐甲、艄
者從淺水中攙扶出來,乘牛來到桓家塢桓先生面前的時候,已經暈得閉著眼睛不能抬頭
了。
這外號“天難請”的桓先生,身穿絹質的黑衣黑裙,出落得十分清雅,一臉傲岸,
嘴上留著清高的小鬍。他坐在藥櫥旁邊,驚訝地看著一位渾身水濕,可敬、可憐的老人,
一時不知是怎麼回事。當他聽徐甲說完重先生為救扶風病人冒艱難危險,百苦千辛前來
請他的時候,一下子感動得流淚了。
“好心的重大伯啊,我活了五十多年,還是第一次才見到您這樣的人哪!”
就在這時,白三老另外派的,前來桓家塢請醫的人也趕來了。
桓先生安排人快給兩個落水者換幹衣裳,並且要好好照護重先生。他自己趕快帶上
醫病要用的東西,找到一位善騎馬者。桓先生上馬,趴在善騎者的背後,然後舉鞭催馬,
向扶風方向飛奔而去了。……
來扶風後,桓先生一頭紮到對瘟疫病人的緊張搶救之中。經診斷,他給開了醫治此
病的藥方。此次桓先生開出的中草藥,不僅量大,而且樣多——有白頭翁、黃連、芍藥、
竹葉、梔子、犀角、蔻仁、滑石、蠶矢等。
桓先生安排扶風村人,要迅速弄來這些藥物,迅速煮好,迅速送到病人嘴裏。他讓
人到桓家塢把他存放的所有這方面的藥物全部拿來,又派人四處找藥。他說:“我這藥
方上有幾樣藥現在不好找到,其中有些藥缺,有些藥找不夠用的。我知道,城裏這幾種
藥已經不多,必須派一部分人下鄉四處尋找。必須迅速將這些藥物購買齊全,以滿足病
人所需。”
老聃先生要徐甲用牛馱他下鄉找藥。徐甲不讓他去,說他已經摔損了身體。老聃先
生一口咬定他沒有事。他以他的包容和含蓄將病苦嚴嚴地隱下。他躍在牛背上,讓徐甲
牽牛馱他到四鄉去。他親自掏出他講學、收徒得下的金銀,將藥一樣樣買足買夠。在他
和桓先生、徐甲、白三老以及扶風村全體民眾的共同努力下,村上的瘟疫很快撲滅了。
接下去,其他村上的瘟疫也被撲滅了。一方人的生命得救了,老聃先生累病了。
七月二十日,天氣驟然變化。突然之間,黑雲湧起,北風大作,暴雨傾盆,連下一
天又零半夜。氣候陡然轉冷。夜裏,老聃先生躺在“扶風閑屋”的竹床之上,突感徹骨
透髓地寒涼起來。他渾身發冷,高燒燙人,很快進入昏迷狀態了。他病了,由於過度緊
張,過度操勞,精疲力盡,由於歲數太大,經不起折騰,由於傷損苦痛,出汗之後又遇
冷水,寒氣入內,由於天氣驟變,燥熱陡然轉冷,他病了。他歲數太大了,一生給予,
最後更加給予,竭盡精津,沒有一點反力了。整個軀體,很快由酸變假了,他覺得他天
數已到,無法救治,認為已經走到盡頭,臨死別再討擾別人,就聽之任之,乾脆一聲不
響了。
天明,徐甲發現先生面色如土,臉型扭曲,進入昏迷狀態,已經不行了。就放聲大
哭。噩耗傳遍全村。扶風人流著淚圍在他的床前,拉著他的手說:“重先生啊!您不能
走啊!您是為救我們扶風人弄成了這樣的呀!我們的病好了,您卻要走了呀!我們還沒
來得及報答您呀!您連俺一口熱水還沒喝的呀!您不能走啊,您睜開眼吧,睜開眼再看
看我們吧!再給俺說句話吧!”
老聃先生慢慢地將眼睜開一條縫,哆嗦一下嘴唇,用微弱的聲音說:“你們,好,
好了,我,不,不,掛……念了。……槐,槐裏,……大,大黑,他,他們……”慢慢
地閉上眼睛,啥時也不再說話了。
人們開始放聲大哭。屋裏屋外跪了一大片人,玉山、火娃和他的妻子桑離氏跪在最
前面。火娃手扒床梆,看著蓋在黑布底下的那個露著白髮的救命恩人,淚如泉湧。桑離
氏拉著老聃的袖子哭著說:“重公公啊!您是個大好人哪!俺扶風人再也見不到您了啊!”
就這樣,先生永離人間了。周元王姬仁五年,秦厲共公六年,西元前四七一年七月
二十一日早晨,中國古代偉大的人道主義哲學家,具有巨大智慧的思想家,道德學說的
創始人老聃先生逝世了,宇宙間一顆巨星隕落了。
就在老聃先生去世的當天,槐裏的趙弼襄、大黑,領著一群人前來找他。見先生已
死,失聲痛哭。霎時間,人們都知道重耳先生就是老聃了。接著,槐裏村的人都來了。
這天,扶風人和槐裏人都為先生趕制了孝衣。兩村人商量先生的殯葬事宜。為了以後能
看到先生的墳,兩村人都要求把先生的屍體埋在自己村上。槐裏的人說,槐裏是先生的
家,那裏有他的家,他生前所喜愛的西山就是他的家呀,他離開槐裏的時候,還說要回
槐裏呀,他臨死的時候還在說著槐裏呀!請讓俺把他殯到槐裏吧,請你們尊重先生生前
的意願吧,請允下我們的請求吧,再不允,我們就要給你們跪下了!就這樣,扶風人這
才答應了。
槐裏的靈車來了,先生的靈柩被抬上靈車了。
扶風人看到先生要走了,就又放聲大哭了。槐裏人戴孝扶著靈柩哭;扶風人戴孝跟
在車後哭。七月“秋霜”降,白雲含哀情,當天秦國百姓,凡知道這消息的都哭了。
秋風颯颯,秋雲淒淒,舉世哀聃,人心悲慟,老聃先生的靈柩在槐裏西山安放了。
安放那天,除了秦宮的人(“秦失吊之”)之外,各界的人士都來了,尹喜也從函穀專
程趕來了。
老聃先生去了,留下真善道德而去了。
老聃先生去了,中國人民懷念他,世界人民懷念他。煙花嬌美之春,有人到西樓觀
山來看他;大雪紛飛之冬,也有人到西樓觀山來看他。來看的人中,有河南的,有陝西
的,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河南、陝西是一家;中國、外國也一家。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7.162.254.209
※ 編輯: leo1933 來自: 67.162.254.209 (07/01 11:55)
※ 編輯: leo1933 來自: 67.162.254.209 (07/01 1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