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浪跡有終 漆園為吏 五之三
這天,莊周與藺且正在漆園裡散步。藺且突然問道:「先生,您以前的學說是以不
仕出名的,現在又出仕,這兩者之間有沒有矛盾?」
莊周聽後,笑著說:「問得好!這是一個很有深度的問題。從不仕轉到出仕,是我
思想的一大變化。首先,我們要承認思想的變化。人的思想每天都在變化,就像奔流不
息的河水一樣,不可能永遠停留在一個地方。世人所尊奉的孔子,晚年就發生了很大變
化,他一直到六十歲時才自認為得到了道,於是統統否定了以前的行為與言論。但是,
我的思想的變化,其中又有不變者存在。」
藺且不解地問道:「那不變者是什麼?」
莊周說:「不變者就是適意的人生。人活在世上,只有短短的數十年,在這數十年
之中要拋開一切束縛,讓生命充分地享受它的自由。一切妨礙生命自由的東西都是不可
取的。我以前不仕,就是想避開那所有阻攔我意志的東西,我現在出仕,也是為了給我
的適意尋求一個基本的前提。」
藺且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莊周繼續說:「因此,我的行為表面上看起來是矛盾的,實質上是統一的。」
過了一會,藺且又問道:「先生,如果每一個人都只想著自己的生命自由,那麼,
天下之人就都變成了極端自私的,這樣,天下不就大亂了嗎?」
莊周回答道:「人的本性是善良的,也就是說,所有符合人之本性的東西都是無可
非議的。我所謂生命的自由僅僅是從人的本性的角度來說的,並不是當今世俗所謂的那
種欲望的滿足。如果每一個人都從自己的發乎自然的本性出發去生活,那麼,人與人之
間不但不會發生欺騙、壓迫、戰爭、而且還會十分和睦地相處。你見過江湖之中的魚嗎?
那些魚整天在同一片水中生活,顯得十分自由自在,而且互相之間又是那樣親密無間。
當今天下的人們,就像失掉了水的魚,在乾枯的陸地上互相埋怨、互相詛咒。要想讓魚
重新過上自由自在而又互相親密無間的生活,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它們回到江湖之中去。
要想讓人過上自由自在而又互相親密無間的生活,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們回到自然之中
去。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
藺且的雙眼呆呆地盯住前方,不斷地回味著莊周的這兩句話:「魚相忘乎江湖,人
相忘乎道術……」
藺且思索了一會,又問莊周:「先生,我雖然熟讀了《老子》,但是,道究竟是個
什麼東西,我還是難以理解,今日有空閒,請先生給我講一下。」
莊周說:「道,確實是很難理解的。你不能憑著耳朵去聽它,也不能憑借心智去思
考它,而必須憑借虛靜的自然之氣去感受它。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道雖然是確確實實
存在的東西,但是它又是無所作為的,而且也沒有形狀。道,每一個人都可以擁有它,
卻不能傳授給別人;每一個人都可以得到它,卻不能拿出來讓別人看。道是世界的本源,
它不是任何其他東西生出來的,因此,它自己就是自己的根本。在還沒有天地之前,它
就已經存在了,天地萬物,鬼神人民都是由它產生出來的。」
藺且又問道:「那麼,這個道,對於人生,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
莊周說:「如果我們得到了道,就是真人;如果我們失去了道,就是非人。」
「真人與非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真人的生活一切順乎自然,而非人的生活卻違背了自然。」
兩人正在討論得津津有味,顏玉領著兒子迎過來了。顏玉嗔怪道:
「你們師徒二人一說起來就沒個完,連吃飯都忘了,真成了廢寢忘食。快回家吧,
飯都涼了。」
莊周抱起兒子,在他的小臉上使勁地親了幾下,又拍了拍他那結實的屁股,笑著說:
「好,回家吃飯吧,又讓你和母親久等了。」
藺且說:「都怪我,一個勁地纏著先生提問。」
顏玉笑了笑:「沒關係,又不是第一次了。」
莊周除了與藺且討論一些哲學上的問題,還經常到漆園周圍的手工業作坊裡邊去轉
轉,與工匠們聊天,看著他們幹活,有時候來了興趣,也親自動手試一試。工匠們雖然
知道他是漆園吏,但是見他平易近人、虛心好學、不恥下問,也就跟他很隨便了。時間
一長,工匠們也就不把他當漆園吏看待了,官與民之間的距離逐漸縮小了,到後來,就
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莊周從工匠們那兒也學到了很多東西,不僅長了見識,而且對他
的哲學思想的發展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莊周在木工坊裡認識了一位名叫梓慶的工匠。梓慶是一個心靈手巧的人,木工坊裡,
數他的手藝最高。因此,他幹的活也就是難度最大的:雕刻。一般的木工只會制造車、
舟、農具、家具等,這些東西都有一定的尺寸與程式,只要掌握了,就等於學會了手藝。
而雕刻則是靈活的、多變的,沒有一定的尺寸與程式,是一種創造性的勞動,與一般木
匠的機械性的勞動不同。
梓慶用木頭雕刻出各種各樣的動物,形態各異,天真爛漫,莊周十分喜愛。有展翅
高飛的雄鷹,有毛髮倒豎的獅子,有怒口大張的老虎,有氣勢雄偉的飛龍。還有小巧的
鸚鵡、調皮的猴子、馴服的貓……
每當來到梓慶的作坊,莊周就覺得進入了一個美的世界。梓慶那奇妙的手將自然界
動物生動天真的狀態活靈活現地再現出來,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莊周是熱愛自然的,
他從小就熱愛自然界的動物。他曾經阻攔牧童用鞭子去抽打馬,他曾經做夢自己變成了
蝴蝶,他與小鳥交心,他與魚兒對話……隨著年歲的增長,他不可能每天都到野外去觀
察各種動物,但是他喜歡動物的習性卻一點兒也沒有減少。他覺得動物雖然不會說話,
但是,它們也是有靈性的。他十分欣賞動物那自由自在、無所拘束的情態。他覺得人雖
然比動物高級,但是,人自身所創造出來的文化現象卻反過來束縛了人,使人過著一種
被壓抑的生活。而動物卻沒有這一切。動物,尤其是野生動物,在莊周眼中,是完全自
由的。因此,他樂於觀察動物,好像在動物身上能夠體驗到某種原始的、野性的生命的
自由。
在梓慶的作坊中觀看這些用木頭雕刻出來的各種動物時,又有不同的感受。他在體
驗那些動物形像的生動活潑的美的同時,也時時想到人的偉大。是的,是他的雙手將自
然界美的形像重新複製出來,展現出來。這種美的境界固然來源於自然界的動物,但是,
也必須依賴人工的雕琢。
由此,莊周發現,文化的發展並不完全是一種自然之性的失落,人工的努力有時候
也可以達到自然的境界。以前,莊周認為「巧」是與「無為」對立的,因此,他主張毀
滅人類所創造的一切文化,而退回到楚越之民那樣野蠻的生活中去。從梓慶的雕刻中,
他認識到「巧」,也可以制造出無為自然的美的作品,人工與自然有時候也可以統一起
來。
上一次莊周來訪問梓慶的時候,梓慶告訴莊周,他最近接受了一項新的任務,要為
宮廷製作一套鐻。鐻的製作比一般的雕刻更加困難,因此需要較長一段時間。他不希望
在半個月之內有人打擾,他要集中精力來完成這件一般工匠都不敢問津的作品。
所謂鐻,就是宮廷裡大型樂隊所用編鐘的木頭架子。編鐘由許多件音質、音量、音
高不同的鐘組成,這些鐘要分別懸掛在各自的木頭架子上。演奏時,每一件鐘都要安放
在一定的位置上,每一件鐘的下面都要站著一個樂工,他們有規律地敲擊編鐘,就會組
成一曲宏偉的交響樂。
那麼,鐻的製作有什麼獨特呢?木匠必須在鐻上雕刻出各種不同的動物形態,而使
這些鐻上所懸掛的編鐘發出的聲音就好像是這些動物發出來的,即「擊其所懸而由其鐻
鳴」。
當初宮廷裡派人來傳達這項任務時,工匠們一個個吐吐舌頭,誰也不敢接受。要雕
刻出形態逼真的各種動物已經是十分困難了,而且還要讓動物的形態符合鐻下所懸鐘的
聲音,這不比登天還難嗎?
但是,梓慶畢竟是梓慶,他毫無懼色地接受了這項任務。現在,半個多月過去了,
莊周一直為他捏著一把汗。他會完成嗎?但願他能完成。莊周一邊往木工作坊趕路,一
邊在心裡默默為梓慶祈禱。
當他來到梓慶作坊的門口時,見裡面已經擠了許多人,原來今天正好是宮廷派人來
驗收鐻的日子。他擠進人群,立刻被擺在裡邊的一件件鐻器吸引住了。那些飛禽走獸簡
直就是自然界動物的化身,維妙維肖,栩栩如生。驗收大員讓隨從們敲擊鐻下所懸掛的
鐘,無不符合「擊其所懸,由其鐻鳴」的標準。宏厚的鐘聲猶如獅子怒吼,輕揚的鐘聲
猶如仙鶴長鳴,淒苦之音恰似猿啼,歡快之聲宛如百靈。……莊周真有點懷疑這不是通
過人手製作出來的,而是鬼神所為。
正當莊周沉浸於這美的境界而忘記了自我的時候,突然被宮廷驗收大員的笑聲喚醒
了:「哈哈哈!梓慶,你真行,這下我可以向君主交差了。不過,我倒要問一問,你是
不是有神秘的道術,要不然,怎麼能雕刻出如此奇妙的鐻呢?」
梓慶回答道:「我只不過是一個粗野的工人,不識字,更沒有讀過什麼聖賢之書,
能有什麼神秘的道術呢?雖然這麼說,但是,我還是有一點經驗,我即將製作鐻的時候,
要保持胸中自然的元氣,一點也不讓它受到損害。而保持元氣的方法就是齋戒的靜心。」
驗收大員馬上自以為是地接著說:「噢,我知道了。你獨居一室,不食葷腥,與人
隔絕,等待神靈的降臨,然後在神靈的指使下創造出這些鐻。」
梓慶說:「大人,我所謂齋戒是從內心深處除去各種束縛與礙障,達到虛靜清明的
精神境界,這是一種心齋,而不是一般人所謂的齋戒。」
驗收大員不解地問道:「心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心齋是怎麼回事?」
梓慶說:「所謂心齋就是靜心以養、保持天然。心齋三日,就忘掉了慶賞爵祿之利;
心齋五日,就忘掉了非譽巧拙之名;心齋七日,就忘掉了自己的四肢形體。當此之時,
我已不知道我要製作的鐻是宮廷的御品,因此就沒有任何思想負擔,我的手藝就可以發
揮到極致,而沒有外物的束縛。然後,我就獨自一人到山林之中去,躲在隱蔽的地方觀
察各種動物天然的形體,傾聽它們發出的各種聲音。慢慢地,各種動物的形體就完完整
整地印在我的心中了,要製作的鐻的形狀已經活靈活現地呈現在我的眼前了。然後,我
又回到作坊,以最快的速度將它們雕刻出來,一揮而就,毫無修飾。因此,我削木為鐻
沒有什麼神秘的道術,如果有,就是四個字:以天合天,以我之天,合物之天,物我在
天然之地合而為一了。」
驗收大員聽了梓慶的一番話,如墜五裡之霧,不辨東西。但是,他口中卻稱讚道:
「高論,高論。佩服,佩服。」然後指揮隨從們將鐻小心翼翼地搬上車,運走了。
看熱鬧的工匠們也紛紛離去了,空曠的作坊中只剩下莊周與梓慶。莊周踩著地上的
木屑,走到梓慶跟前,對他說:
「誰說您沒有道術,您剛才講的,就是一篇最好的道的宣言。我莊周願拜您為師。」
「先生,您別戲弄我了。我不知道什麼道術不道術,我只知道雕刻。討論道術,是
你們學者的事。」說著,提過酒壺,斟了兩杯。莊周也不客氣,端了一杯,與梓慶對飲
起來。兩人一邊飲酒,一邊聊天。莊周問道:「你剛才說的那些,與我的學說有很多相
通的地方。你是從哪兒學來的?」
梓慶呷了一口酒,漫不經心地說:「我們世代為工的人口口相傳,都這麼說。我們
木工的祖師是工倕,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相傳他用手畫圓,從來不用規;用手畫方,
從來不用矩。而他用手畫的圓與方甚至超過了其他工匠用規矩畫的圓與方。他的訣竅只
有四個字:指與物化。」
「指與物化?」
「是的,指與物化。足蹬履,怎麼才能說合適呢?那就是忘掉了足的存在,好像履
就是足;腰繫帶,怎麼才能說合適呢?那就是忘掉了腰的存在,好像帶就是腰。可見,
只有當自己與外物完全合一時,才能控制物、駕馭物。」
莊周聽了梓慶的這番話,陷入了沉思。他一直在追求生命的自由,追求意志的快樂,
但是,他總認為只有擺脫外物才能達到內在生命的自由。而梓慶的雕刻手藝與他所說的
這些話都說明,生命的自由就在於生命與外物的交融。他以前雖然體驗過與自然之美完
全交融的境界,但是對於人世間的骯髒與丑惡,他總是抱著一種排斥、拒絕的態度。可
見,要獲得真正的自由,就必須能夠與所有客觀存在的事物達到一種「指與物化」乃全
心與物化的境界。但是,要做到這一點,是多麼困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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