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方程式
「問題」天兵團
◎王蘭曦 (20040629)
以前就聽教育界的前輩們說過：「上一年級像打仗，上二年級
的課是在鬥智，上三年級的課則是在喚醒沉睡中的木乃伊。」我是
小學三年級導師，又是國文老師，理所當然必須配三年級的國文課，
此外，因為怕教師上太多木乃伊的課會身心受創，所以，學校又配
了一年級的國文給我。
上三年級的課只要聲音夠大，目光夠狠，偶爾還可以嚇醒沉睡
中的木乃伊，可是，對付一年級的天兵可就不容易了。你講一句，
他們講十句；你講十句，他們就講一百句，到後來你會恨不得拿一
把機關槍來，把教室夷為平地。
演出可憐道士，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一年級的天兵除了愛講話，最喜歡的就是「問問題」。雖然發
問是好事，但問題實在是太多了，為了避免進度嚴重落後，我只好
對於台下那學生們高聳直立的小手視而不見，必要時甚至假裝視網
膜瞬間破裂，上演「暫時性失明」。然而，有時瞥見那一張張帶著
困惑的小臉，我還是於心不忍，覺得自己扼殺了孩子天真浪漫的好
奇心。
有一次，在課堂上講了一個故事，是關於「黃鶴樓」的由來。
故事是這樣的：一個衣著破爛、身體骯髒的道士常到一間酒店內討
食，店主總是不收錢。在白吃白喝了許久後，一天，道士向店主表
示自己將離開一陣子，為了感謝店主，離開前他將送酒店一項禮物。
話畢，道士拿橘子皮在牆上畫了一隻鶴，並告訴店主：若有客人來
時，只要對著黃鶴拍拍手，鶴便會飛下來跳舞。此後，因為這隻神
奇的黃鶴，酒店名聲大譟，生意興隆。
看著教師手冊上面平鋪直述的文字，不免覺得單調乏味，於是
下定決心來段唱作俱佳的即興表演。為了達到教學效果，我開始比
手畫腳，描述故事中的道士。本人咬緊牙根，讓自己偏頭歪嘴跛腳
斷手，極力表演出一副歷盡天下滄桑的可憐模樣，只為了生動地刻
畫出那名道士。果然，這招奏效了。學生兩眼發亮、不再左右張望，
一致將目光的焦點集中在我身上。
是的，現在的孩子暴力節目看多了，老師得要在課室中表演
「自殘」才能引起他們的興趣。
發問的開始，也是悲劇的開始
看著他們專注的眼神，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感動，為了鼓勵他們，
於是，我決定讓他們來個大鳴大放。
「同學們，你們真是太棒了！剛剛老師講故事的時候你們都非
常專心，所以，今天老師要獎賞你們……。」
「提前下課喔？」
「當然不行。」
「要請我們喝飲料喔？」
「不行！上課吃東西很沒氣質。」
「那到底要怎樣啦……」
「要讓你們問問題啦！你們平時不是問題一大堆嗎？現在讓你問，
只要是跟老師教的東西相關的都可以問。」
「噢──這是什麼禮物啦！」學生開始怒吼了。
「喔？這個禮物不好喔？不要那就算了，那我們來考試。」
「噢──」吼聲更大了。
「怎樣？要考試還是問問題？自己選一個。」這一招很賤，可是很管用。
「好啦，好啦，問問題啦！」
「好，問吧。」
「老師，那個道士很髒嗎？」一隻小手搖搖晃晃地從角落冒出來。
「 對，他很髒。」
「很髒、很髒嗎？」
「是的，很髒、很髒、很髒。」比他多說了一個「很髒」，以示強調。
「有多髒？」
奇怪，你是聾子嗎？我剛剛不是已經說過了……。
「老師，他真的有爛瘡又流膿嗎？」另一隻小手又冒了出來。
「當然嘍。」其實是騙你的，要讓故事生動總是要耍些小手段嘛！
「那他怎麼沒有把其他客人嚇走？」
「對呀對呀，道士那麼髒，好噁心喔，大家怎麼還敢去那家店吃飯？」
一個學生甚至捏起他的鼻子：「噢，要是我就不會再去了！」彷彿他
聞到了道士身上的臭味。
「這個嘛……」好傢伙，這可問倒我了。我心想，一邊讚嘆學生的古
靈精怪，一邊開始後悔剛才自作聰明地為故事加油添醋……。
心裡很想告訴他們，故事重要的地方在那隻鶴，道士的長相外表其實
一點都不是重點，但望著那一隻隻渴望解答的眼睛，「這個嘛……你想想
看，」開始胡亂謅了：「如果你是在一旁的客人，看到有一個又髒又臭又
窮的人進來店裡，你會怎麼想？」
「很討厭。」
「嗯，很可能大多數的人都會這樣……」我說。
「但是，你們想看看，如果一個又髒又臭又窮的人來店裡，把顧客都
嚇跑了，那麼，為什麼店主還願意給他東西吃？」
台下一片愕然。
「這樣好了……再想想看，如果你看見店主會主動幫助一個又臭又
窮的人，那你覺得店主是個是怎樣的人？」
「……很有同情心的人。」
「是啊，如果我是顧客，我也會覺得這個店主好有愛心喔……」順手
點了一個男同學，「你會討厭有愛心的人嗎？」
「不會。」
「你喜歡有愛心的人對不對？」關於這個問題，我想不會有人敢回答
「不喜歡」吧？「有愛心的人開的店，我們應不應該要支持？」
「要啊，要啊，」學生們點頭如搗蒜。
「所以──」我很得意的宣佈：「現在知道為什麼了吧？」
大家滿意地點點頭，露出「原來如此」的滿意表情。我用手拂去額上
豆大的汗水，鬆了一口氣。
水果問題大戰，逼得我想逃
繼續擦汗。「好了，現在，我們繼續來看注釋……」這時，下一個
問題又跑出來了。
「老師，為什麼他要用橘子畫？」
「因為……這個……呃……那個店主剛好只有橘子！」我的汗還沒擦完。
「那用西瓜可不可以？」
「用西瓜……不方便吧？」
「為什麼不方便？」
「因為……西瓜都是水，畫一畫會爛掉。」趕快隨便胡謅一個答案。
「那用蘋果可不可以？」
「蘋果……」這個問題還沒掰出答案，眼下小手有如雨後春筍般飛快
冒出。我的大腦開始出現關於香蕉、芭樂、蓮霧、鳳梨、釋迦、火龍果的
壁畫創作技巧，結果，發現自己只想要落荒而逃。
我企圖鎮定並力挽狂瀾，竭盡心力整理出應對之策。
我發現：為了避免學生將他生平所認識的各類蔬菜水果全部拿出來拷
問我，最明智的決定就是──終止這樣的問題。
「按照那個道士的功力，只能用橘子，其他的東西不行。」我用極度
權威的聲調昭告天下。「喔──」於是我看見一隻隻小手紛紛自半空中落下。
又過了一關，但心裡還是毛毛的。很害怕哪一個無厘頭的兔崽子又跑
出一句：「為什麼他的功力只能用橘子畫？」之類的問題。
「好了，現在我們來看注釋……」戰戰兢兢地等著下課鈴聲響起，我拖
著疲憊的身子，步履蹣跚地踏出教室，我開始深深後悔，有如大夢初醒。
這個時候，緩步路過三年級教室外的走廊，從窗戶望去，看著眼睛半
閉，嘴巴微張，桌上還滴著幾滴口水的三年級學生，我的心中一股暖流通
過，眼角不自覺地泛起點點淚光，開始覺得：有時候，內斂與緘默，實在
是不可多得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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