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世少年(五)
應在霍家庄廝殺連場的當兒,步驚云正在距霍家庄不遠的小山崗伺伏著。
他在等,靜靜的等。
靜靜的等,似乎是他最大的專長。
自出娘胎以來,他已等了十年,他一直在等到一個真正關懷和了解自己的人,
這個人可以是一個父親,或許是一個母親,甚至是一個知已,一個朋友!
他終于等到了霍步天這個父親,故此他不需要再等候任何人的出現,今天,他
只是在等另一樣的東西──一頭狐狸!
步驚云每日均會在此小崗上靜坐片刻,每逢夜色漸濃時,一頭全白的狐狸總會
到此山崗上閑逛,于是他今天便藏身在草叢內,靜候著它的出現。
這頭白狐,將會是他送給霍步天的賀壽禮物!
步驚云如此作,并非希望霍步天在賓客面前稱贊他,而是希望他能在賓客面前
以子為榮!而在把這頭白狐送給霍步天的同時,他更會喚一聲爹,這將會是他有生
以來的第一聲爹!
昨日替霍步天搓穴時,他本已想喚他作爹,不過回頭一想,如果在壽筵時才首
次喚他,霍步天定會倍添開心。
就在他想得出神之際,那頭白狐已施施然踱至。
它一邊閑踱一邊覓食,猶不知自己已招殺身之禍。
驀地,一柄短刀從草中飛出,正中那頭白狐腰腹之間,它登時慘嚎一聲,四足
發軟仆跌,掙扎了几下,終于不再動彈,玉殞香消。
步驚云此時便從草叢中躍出,臉上彌漫著一層戾氣!
他本不想下此殺手,可是為了使霍步天高興,也顧不得這許多!
就在他把短刀抽離那白狐的腰腹時,不遠的霍家庄忽然烈火焰沖天,漆黑的夜
空恍似飄蕩著血紅的流蘇,就連步驚云所處的小山崗亦給照得通紅。
步驚云極目遠眺,只見霍家庄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
天,怎么會這樣的?
他的心不禁向下沉,他忽然記起那天赤鼠奉雄霸之命來招攬之事。
當下刻不容緩,隨即掮起那頭白狐,疾奔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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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恍如河水般涌出門外!
門前懸著的那對大紅燈籠,也給沖出門外的火舌燃著,不得不倒在一旁自我焚
身。
與世無爭的霍家庄在頃刻之間,慘變人間地獄!
縱使眼前是血河火海,步驚云亦無所畏懼,他誓要跳進這人間地獄中,尋回他
惟一的父親──霍步天!
沿路所見,地上滿是被火燒焦的尸體,步驚云發現悟覺和桐覺的尸體正在火堆
中焚燒著,還有福嫂,還有經常在霍家庄出入的所有人,他知道,這一切全都是赤
鼠的烈焰神掌所為!
不單是赤鼠,還有其兄蝙蝠,和那個元凶雄霸,是他們把霍家庄變成人間地獄
!
縱是慘變陡生,步驚云的臉容依然鎮定如常,他只是忙著在火海中左穿右插,
他一定要找回霍步天,他要把肩上的白狐送給他,他還要叫他一聲爹。。。
熊熊火海之中,步驚云終于隔著火望見了霍步天。
霍步天正與蝙蝠及赤鼠周旋著,整個霍家庄,僅余下他一人在獨力應戰。
所有人都死光了,他身上也滿是刀傷及掌印,他已距死不遠,必敗無疑!
他還在打什么?他為什么仍在強撐下去?
是否,他仍在等一個人?還是因為他仍未發現他的尸體,他的心始終在記挂著
一個兒子?一個不是他兒子的兒子?
他死心不息。。。
就在霍步天一個轉身,剛想擋開蝙蝠一刀時,他那滿布紅筋的眼睛,隨即看見
了他!
步驚云冷靜地卓立著,仍是掮著那頭白狐,霍步天于此閃電般之間,他忽然明
白了。
這孩子并沒失信,也并沒有令他失望。
他只是回來得太早了,他應該待烈焰雙怪離去后才回來。
步驚云已無法控制心中那份沖動,無論自己生死與否,他也要扑上前去,他要
叫他一聲爹!這抑壓多時的一聲爹,他一定要叫出來,他一定要霍步天聽見!
但當他剛想蹈火而過時,突聽霍步天“吼”的一聲,蝙蝠的利刀已貫穿他胸膛
而過,接著紅刃抽出,蝙蝠閃電加一刀,霍步天的頭顱赫然被斬下,一碌一碌地滾
到步驚云跟前,他的眼睛仍然充滿暖意,像是在叫步驚云快點逃。。。
步驚云的血像是即時凝結,他想尖叫!怒叫!狂叫!
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可是他一個字也沒法叫出來,他只是呆呆地望著腳下霍步天的頭顱!
即使現下可以叫出來,亦已經太遲了。
這個曾經對其百般愛護,使他感到人間仍有半點溫暖的人,如今再不能收到他
的賀禮,再不能聽到他的任何呼叫和說話!
他后悔,后悔自己為何在霍步天生前不和他多說几句話!直至他死為止,他只
對其說了三句話!
只得三句話!
是誰毀了這個他棲身的家?是誰把他快可到手的幸福摧毀?又是誰將他再次推
下無邊寂寞的深淵,每晚都在苦候著遲遲未至的黎明?
是眼前這兩個滅絕人性的凶手!還有那個天殺的雄霸!
步驚云沒有呼叫,因為根本無人再會理睬!
仍然沒有眼淚,因為哭泣已無補于事!
他惟一想的僅是報仇,為霍步天報仇!
仇恨之火迅速在他體內奔竄,然而他小小的身子竟未因而顫抖,他的小臉比身
上更為平靜,死寂。
最可怕的憤怒,最可怕的仇恨,正是面上木無表情,五內卻在絞痛翻涌之境!
此時,蝙蝠已一邊用衣角拭抹刀上的血,一邊道:
“嘿!只怪你不識抬舉,否則你霍家庄七十二口便不用遭殃了!”他說著在霍
步天身上踢了几下。
赤鼠則奔前欲拾回霍步天的頭顱,好回去向雄霸覆命,但見步驚云一個小孩靜
立當場,奇道:
“咦?又是你這小子?你還沒有死?”隨即運勁欲一掌爆其腦門,步驚云居然
不閃不避,更轉身以背上的白狐擋他來招,赤鼠料不到他有此一著,縮手不及,手
掌已插進白狐體內,且還給白狐的身體緊緊箍著,一時間抽手不得!
就在此時,那邊的蝙蝠突然道:
“老二,快拾起那家伙頭顱,回去獻給雄幫主!”
步驚云乍聽蝙蝠所言,登時明白他倆的動機。他絕不能讓父親的頭顱落在仇人
手中再受屈辱,于是猝然俯身在地上打滾,順手一推,竟將霍步天的頭顱推進火海
中!
他深信,霍步天也是寧為玉碎,不作瓦全!
赤鼠見霍步天的首級被推進火海之中,不禁驚呼一聲,因為雄霸向來心狠手辣
,若然不見霍步天的頭顱,決不會放過他兄弟倆,于是不顧一切,即時展身躍進火
海之中,誰知火海旁已有一條小小身影提著刀向他落在地上的方位迎去。
赤鼠做夢也沒料到步驚云有此一著,“刷”的一聲,那刀竟然穿心而過!
“大哥!”赤鼠在死前猶在殺豬般嘶叫,他終于得到了報應。
蝙蝠縱然聽覺靈敏,一直卻因步驚云呆立不動,所以不知場中已多了一個小孩
,此刻驚聞赤鼠慘叫,隨即分辨方位,趕上前捉著步驚云,喝問:
“你究竟是什么人?”
“霍步天之子──霍驚覺”步驚云一定要讓人知道霍步天還有一個至今還未叫
過一聲爹的兒子。
蝙蝠勃然大怒,道:
“好!斬草除根!你這就趕去陪你老爹吧!”說著一腿將步驚云重重踢向一旁的
石獅上,石獅當場粉碎,可知蝙蝠的腿勁何等驚人,這一腿步驚云委實吃得不輕,
當下便要昏厥.
昏厥之前,他看見蝙蝠的刀已朝自己劈了過來,好毒的刀!他自知避不了這一
刀,他死定了!
就在間不容發之際,他突又看見了塊小石子破空飛至,“當”的一聲,竟輕易地
把蝙蝠手中兵刃彈脫!
蝙蝠是用刀高手,拿刀之穩,斷不會被人單用石子便可將刀彈脫,而且與此同
時,他的巨骨穴,曲池穴,和肩井穴已然被點,全身立即動彈不得!跟著此三穴赫
傳出“喀勒”聲響,蝙蝠“吼”的一聲,心知自己畢生功力盡數被廢!
步驚云的腦海已開始迷糊,但仍聽到一個小孩的聲音道:
“師父,這孩子可憐得很,讓我們救救他吧!"
一個沉厚的聲音應道:
“好."
當下,步驚云感到被人抱了起來,來抱他的人是一個白衣小孩,那孩子有一張
十分可愛的臉.
他終于昏了過去.
在旁的蝙蝠渾身在冒著冷汗,因為當今武林之中,從沒有人可在一招之內把他
輕易制住,且還廢了他的武功,就連被譽為武功蓋世的天下會雄幫主亦不行。此人
卻可在舉手投足間輕易辦到,可知武功高絕!他本可以一掌便致蝙蝠于死地,但并
沒如此.
蝙蝠還感到身旁一陣柔風吹過,他耳覺極敏,細聽之下,知道那絕世高手和他
的徒兒已抱著霍家幼子離去.
可是,蝙蝠卻并沒有松一口氣,因為他如今武功被廢,又不能帶著霍步天的首
級回去向雄霸覆命,他心中知道,自己已無異是一個死人!
試問一個死人,可還需要松一口氣?
悲痛莫名“
秋色八月,霧鎖煙濃,
在那煙霧深處,有一條水聲潺潺的小溪,小溪之畔,兀立著一間朴素石屋。
時近中秋,石屋四周的楓樹漸紅,碧水縈回,襯得這間石屋更是孤絕,迷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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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步驚云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第一個感覺就是,他還沒有死,他還有復仇的機
會!
第二個感覺就是,他身處的這間屋子,布置得相當簡潔素淨,屋子的主人定是
一個不拘小節,性情孤高的人。
他記得自己在昏迷之前,是被一個白衣小孩所救,還有他聽到一個沉厚的男子
的聲音。
到底是誰把他救回來的呢?誰有這么驚世駭俗的武功。可以從蝙蝠如此厲害的
殺手刀下將他救出?
步驚云也不多想,只是緩緩坐起,隨即感到渾身酸軟無力,顯見新傷未愈,不
過他仍是勉力下床,游目四顧,發現室門半啟,在那半啟的斗縫中,他可以瞥見門
外是一排低矮的籬笆,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在那昏黃的夕陽下,一個小孩正蹲在籬
笆旁喂飼數只雛雞。
這孩子正是那個白衣小孩!
那個白衣小孩忽地回過頭來,瞧見步驚云已下床,連忙向大門彼端道:
“師父,那孩子醒過來啦!”
他朝著說話的那邊剛好被門遮蓋,所以步驚云瞧不見他和誰說話,只聽見門后
傳來一個聲音道:
“嗯,那你便拿桌上的藥給他服下吧!”他的嗓門低沉而渾厚,卻又有股令人
安詳的感覺,步驚云自然認得他的聲音,正是這個人救了他!
白衣小孩點了點頭,即時奔進屋內,把桌上的一碗藥端到步驚云跟前,微笑道
:
“你已昏迷了一晝夜,先喝下這碗藥吧!”
至此,步驚云才看清楚那小孩的臉,眼前這人朗目疏眉,年紀和自己相若,但
臉上卻流露一股溫文爾雅之色,比之自己的蓬頭垢面,粗衣麻布,猶如公子與走卒
之別!
然而步驚云并沒有自漸形穢,他根本毫不在乎,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瞧著那碗藥
。
藥色濃而墨黑,深不見底。雖是一碗尋常的療傷茶,但在那茶水當中,他似是
看見了霍步天的倒影,他忽然念起在霍步天大壽前夕,他也曾親自為其煎了同樣的
藥。
可惜,此際藥茶無異,人卻已不在。。。
一念及此,步驚云的心頭不禁一陣抽痛!
白衣小孩見他一言不發地呆望著那碗藥茶出神,并無伸手接之意,似是對自己
頗為防范,遂道:
“別怕!我叫劍晨!我和師父對你并無惡意,此藥只是助你快些復原罷了!”
他的談吐異常誠懇,可是步驚云因在憶念著霍步天,霎時間竟然沒有回答。
劍晨見他沉靜若此,也感愕然。
就在此時,那個沉厚的聲音突然又在門邊響起,道:
“你受傷非輕,卻可在晝夜間醒轉,可見體格非凡!”
步驚云回頭一望,但見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已悄無聲息地步進屋內。
那漢子正背對屋外夕陽,昏黃的夕陽映照下,步驚云僅見那漢子一身烏黑素衣
,唇上蓄著稀疏小胡,雙目流露一種令世人不敢侵犯的孤高威儀。神情似冷非冷,
似暖非暖,像已飽歷無限滄桑。。。
步驚云隨即神為之奪,心想世間竟有此等氣度之人。霍步天比這此人,是多么
的平凡,可是他還是惦記著霍步天,和霍步天的每一句話。。。
那黑衣漢子也是定睛注視著這個滿臉冷意的孩子,他意外發覺,這孩子的眼中
除了冷意外,還帶著無限的哀傷,那是一種無法言喻,深入骨髓的哀傷。
黑衣漢子本是不喜多言,此刻乍見此子如此情形,不禁道:
“無論多大的悲傷始終還是會逐漸過去,你還是要活下去的,何不先服下藥,
待療好傷勢再說?”
他的話像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魔力,驅策著步驚云接過那碗藥。
他把藥接過后便將之一口喝盡,并未因藥苦而動容,過去的十年,他已喝過不
少苦,何懼再喝一碗?
最重要的是先行療傷,最重要的是苟全小命為霍步天報仇。
那黑衣漢子俟他喝罷,繼而問道: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漢子是救命恩人,步驚云不能不答,遂道:
“霍驚覺!請問叔叔高姓大名?”他自認是霍驚覺,而不透露原名叫步驚云,
僅為要紀念霍步天﹔隨即又記起要有恩報恩,于是一反常態相問黑衣漢子的名字。
那黑衣漢子淡淡的道:
“我沒有名字。”
步驚云一愕,心想世上怎會有沒有名字的人?但也沒再追問下去,
因為江湖異人不愿透露姓名者十居其九,他不欲強人所難。
劍晨見步驚云開口說話,不由得喜極忘形,拉著步驚云的手,雀躍道:
“好哇!終于說話了,我初時還真擔心你是個啞子呢!”
步驚云從沒習慣與人如此接近,連忙甩開劍晨,怔怔的望而卻步著這個溫文誠
懇的孩子。
劍晨對他的防范不以為意,繼續問:
“你既非啞子,那何以昨日遭逢不幸,不哭一聲啊?”
童言無豈,劍晨不諳世故,只是自顧發問,步驚云本想如前般不答,但聽其提
及滅門慘事,忍不住道:
“哭,根本無補于事!只有冷靜,才能伺機報復!”他自出世以來從沒哭過,
故此這句話人由心而發,宛如細數家常一般,表情氣定神閑。
然而此話聽在劍晨耳中,卻令他異常錯愕,他想不到眼前這個與自己同齡的男
孩,性格會倔強如斯。
站在一旁的黑衣漢子聽罷,不置可否,過了良久,才道:
“驚覺,你暫且先留下療傷再說吧!”
步驚云輕輕點頭,他不點頭也不行,他已無選擇的余地。
就是這樣,步驚云便在這溪畔小居暫住下來。
他其實并不想寄人籬下,可惜天地雖大,一個懷傷的孤雛卻苦無立錐之地。
寄人籬下總有諸般不便,就如這個小居,也不是全部地方皆可進入,劍晨曾對
步驚云提及,他師父絕不許任何人進入屋后的一間石室,因為那里放著一些重要的
東西!
除此之外,這對師徒待步驚云尚算不錯,那黑衣漢子平日雖沉默寡言,但每當
步驚云與其眼神接觸,他就感到這黑衣叔叔并不討厭自己,更可能因步驚云與他同
是不喜言語,兩人之間似乎存著一種奇妙的認同感。
劍晨的性格則是較為積極,不過他對其師頗為敬畏,故此甚少和他說話。反而
步驚云出現后,劍晨總愛找其聊天。縱然步驚云從沒張口答他,他似乎仍是樂此不
疲,一聊便可聊上半天。
從劍晨自述聽來,步驚云才知道“劍晨”一名并非其真正名字,而是他的師父
為其所取,原來黑衣漢子在納其為徒之初,希望此子的劍道修為他日能像旭日初升
的晨曦一般,柔而不弱,光而不烈,故為他取名“劍晨”云云。
他師徒倆雖是用劍,但步驚云自入住以來,從沒見過那黑衣漢子傳授劍晨劍法
。
劍晨平日大都在喂飼雛雞,打掃小居,而那黑衣漢子更是神秘,經常不知所蹤
。
然而有一天,步驚云曾見他閑極無聊地拉著胡琴。胡琴之音本已蕭索蒼涼,可
是一經其手,琴音益顯蕭索,更添蒼涼,宛如傾訴著拉琴者無數顯赫的往事,無盡
慘痛的回憶。簡直令人痛不欲生。
那黑衣漢子心中竟有如此深的無奈蒼涼?瞧他那漸白的雙鬢,和那深邃的眼神
,他的一切悲歡離合已經過去,他仿佛早已不應生于世上。
他本應是一個已死的人!
一個無姓無名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