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世少年(十九)
不哭死神
明天,是一個無法預測的謎。
步驚雲的生命中當然仍有明天,而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轉眼之間 ,他已經十三歲了。
十三歲的他,到底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是否,他已變為另一個人?
還是和以往一般。
依然故我?
天山,高聳入雲,乃天蔭城一帶群山之首,此處正孕育著一個威震武林的一代大幫!
“天下會”,其總壇正是設于此天山之巔,壇舍倚山而建,雄偉巍峨,氣象萬千,
令人嘆為觀止。
在近五、六年間,這個如旋風般崛起的幫會,已攻佔了武林中不少大寨小幫,就連
十大名門正派其中之五的玄天、落暮、蒼鷹、風月、靈鶴亦歸順麾下,余下的五大
派,及其他閉門自掃門前雪的幫派,根本不足為懼。
反而是江湖另一大幫“無雙城”,歷史悠久,其城主獨孤一方更是智勇雙全,武藝
超群,這個無雙城,才真正是天下會之大患!
故天下會崛起之後,不斷以威逼利誘之手段招兵買馬,甚至“逆已者死”,便是為
要鞏固實力,以期對付無雙城。
直至如今,天下會已有三百個分壇遍布中原各地,只要實力茁壯,時機成熟,便會
立即鏟平無雙城,把整個武林吞並!
據說,這三百個分壇的壇口,全都朝向總壇而建,宛若萬臣朝拜天山總壇,和總壇
上的一座建築──天下第一樓。
這座天下第一樓,樓高三層,堪稱瓊樓玉宇,粉雕玉琢,乃築于天山巔上最高之處,
直沖雲霄,倘若置身其中,必可盡瞰蒼茫大地,大有“君臨天下”之勢!
如此架勢,試問世間一眾平凡蒼生,誰可匹配?
絕無僅有!
故,能夠踏進天下第一樓的人簡直寥寥可數,天下第一樓根本不屑給尋常分壇主進
入,也不準尋常門下進入,擅入者──斬!
然而,此刻正有一名男子步進天下第一樓,他是少數獲準進入樓內的其中一人,只
是他也不配坐臥樓內,他僅配“站”和“跪”!
他身形瘦削,似乎也有三十來歲了吧?可是那一襲闊袍大袖,黃澄澄的衣衫,和頭
上戴著的黃色無常高帽,使他整個人看來滑稽非常!
也許,這正是他的謀生技倆,求生技倆。
黃色,可以令人悅目,滑稽,可以令人賞心。他這副苦心孤詣的裝扮,只為要令某
人“賞心悅目”!
這個某人,當然就是天下會門眾口中經常嚷著的“雄踞萬世,霸業千秋”的幫主─
─雄霸!
雄霸,一個當世梟雄,渾身皆散發著一股“上天下地,惟我獨尊”的皇者氣度!也
只有他這樣的人,才配蟠踞于這棟天下第一樓!也只有他這樣的人,才配于這天下
第一樓中穩操生殺大權!
而這個黃衣男子,正是自創會之初,一直立于雄霸身畔,替其捶背、奔走、獻計的
軍師──文丑丑,也可以說,他是幫主雄霸的貼身侍從。
文丑丑對于自己這個職餃,似乎並無不滿,也許是被逼“並無不滿”。不過話說回
來,像他這樣的庸才,雖不能達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能達至“一人之畔”,
也蠻不錯吧?
正因他是一人之畔,故他亦擁有在天下第一樓這禁地進出的特權。
就像此刻,他能踏入天下第一樓,只因他要把天下會去年戰績呈交雄霸過目。
他唯一不喜歡的是“跪”,他要跪至幫主閱畢冊上戰績後方可離去。
可是雄霸卻遲遲末把戰績閱畢,他在帷帳內已閱了許久許久。
他素來都喜歡在帷帳內處理會務,所謂“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便是這個道
理。
文丑丑跪在地上,盯著帷帳內的雄霸,雖是隔著一層帷帳,但帷帳薄如蟬翼,他還
是依稀可以分辨雄霸的神色,和他身上的披著的紫緞綿衣。
這襲紫緞綿衣,緞滑如鏡,上以真金絲縷繡著九條游龍,張牙舞爪,盤身而上,宛
如九龍護身。事實上,披衣人雖非九五之尊,卻比九五之尊的皇帝更具逼人氣度,
因為,他是一條九天之龍,亦即九龍之尊!
這個九龍之尊仍是仔細地閱著冊上的戰績,炯炯有神的目光帶著萬般小心,在冊上
每一行都停留許久,生怕會看漏任何一個微不足道的字。
天下會的一切,他必須了如指掌,這樣對于將來所要發生的事,才可成竹在胸!
這就是一代梟雄的作風!
正因他如此小心翼翼,于是在細閱之余,他就發現了一樁奇事,只見戰績上寫著︰
“正月十八,大舉殲滅黑山塞,黑山塞死傷守半,塞主被擒,臣服。本幫門下,後
援一死一傷,中鋒三傷,前鋒傷亡枕藉,僅得一門下步驚雲安然無事。
二月十三,進攻寒山派,大獲全勝,本幫門下,後援二死,中鋒九死一傷,前鋒再
度傷亡枕藉,僅一門下步驚雲幸全,身上無傷。
三月十七,力佔廣陵派,終于成功入主。本幫門下,後援七死八傷,中鋒十死七傷,
前鋒除于門下步驚雲仍在,無一生還!
四月十五。。。
五月。。。
六。。。
。。。”
雄霸終于把所有戰績閱畢,沉思半晌,忽然向文丑丑問︰
“誰是──步驚雲?”
他的聲音宏亮之極,恍如龍吟,不愧是九龍之尊!
文丑丑為之一愕,他沒料到以幫主貴人事忙,居然會注意一個小卒,遂道︰
“此子三年前曾闖上天下第一天求進本幫,適逢幫主御轎經過,便順道將他納為門
下。他入會已有三年,首兩年僅干一些低微的雜役工作,直至去年,才正式開始參
與本會大小戰役。”
雄霸听罷略一皺眉,回心細想,終于記起來了。
是的!三年前當他經過天下第一關時,確實因听聞一個孩子喚作驚雲,便毫不考慮
把其納為門下,他甚至沒有掀起轎帳瞧他一眼,便已爽快的下了這個決定!
只因為這孩子喚作──雲,這個“雲”字,是雄霸心中其中一個秘密!
想不到于過去一年,在天下會十多場大小戰役中,此子竟然佔了十場,每場俱是身
為前鋒一員。
須知道,前鋒每每是一場戰斗中最重要的一環,目的是為先行攻撼敵人軍心,故每
名成員均須驍勇善戰,步驚雲這小子年僅十三,且投效天下會只是三年,卻已可屢
次出征,且盡管其余前鋒門下非死即傷。但他卻如常無事,顯見定有過人之處!
雄霸續問︰
“此子是何來歷?”
文丑丑搖了搖頭,答︰
“不知道!據負責訓練門下徒眾的總教秦寧道,這孩子性情孤僻,不喜言語,而且
深諳一套掌法,可說是帶技入門。”
掌法?步驚雲不是只懂劍法麼?怎麼又會懂得掌法?
雄霸奇道︰
“他使的是什麼掌法?”
文丑丑又再搖頭,道︰
“無法得知!秦寧說,這孩子每當被問及師承何人,出身何處時,總是茫然搖首,
像是所有前塵往事,全都記不起來似的。”
雄霸道︰
“也許他並非記不起來,而是不想說。”
文丑丑陪笑道︰
“幫主說得也是!”
面對雄霸,文丑丑老是不知所措地笑,強笑、乾笑、諂笑、陪笑、甚至強顏歡笑!
瞧真一點,他的嘴原來不小,而且嘴角上翹,天生便是一張仰月笑嘴,不過,他的
眼楮卻是不笑的!笑,只是他本能的掩飾!
雄霸突然道︰
“既然秦寧說得這孩子如此特別,老夫倒想見一見他!”
此語倒是雄霸由衷之言,這個經歷多場戰役而不傷不死的步驚雲,竟然僅得十三歲!
這樣一個謎一般的孩子,誰都希望見識一下。
文丑丑哪會不明幫主心意,道︰
“這個屬下定當辦妥!”
雄霸“唔”的沉吟一聲,問︰
“除了戰績,還有什麼呈報?”
文丑丑道︰
“秦霜少爺率眾攻打千峰寨已經報捷,預計將于十日後返回總壇。”
這個秦霜,本是雄霸早年所收的入室弟子,也是唯一入室弟子,雄霸因無子嗣,故
命下屬均稱呼其徒作少爺。
雄霸听得文丑丑所言,嘴角泛起一絲引徒為傲的笑意,道︰
“好!霜兒干得好!丑丑,你先給我滾出去!”
伴君如伴虎,文丑丑也不想過于久留,于是一面躬身作揖,一面笑道︰
“既然幫主沒甚吩咐,那。。。屬下這就告退了。”
言罷立即轉身,正想步出天下第一樓溜之大吉,豈料突又聞雄霸從後叫住自己︰
“丑丑!”
文丑丑嚇了一跳,隨即回身低首,囁嚅道︰
“幫主,可還有吩咐?”
雄霸沉著臉道︰
“適才我好像命你滾出去,並非要你站著走出去!”
文丑丑當下恍然大悟,化憂為笑,忙不迭點頭道︰
“屬下知罪!屬下知罪!我立即滾出去!”
說著即時俯身在地上翻滾出去,剛剛滾出第一樓,文丑丑便听見樓內傳來雄霸那宏
亮而得意的笑意,心中更寒,慌張夾尾鼠竄而逃!
這就是權力!
它最駭人的地方,也是最迷人之處!
只要有權,若要他滾,他不能站著走!
若要他死,他就絕不能再──生!
三分教場,是一個很奇怪的地方。
這地方位于天下會內,壯闊無比,說它奇怪,只因它雖名為教場,卻並非用作調教
天下會門眾之用,反之,所有門眾僅可在教場外側的樓舍中接受訓練!
三分教場,其實只為供幫主雄霸檢閱部下及觀看門徒比武而設,一切的堂煌建築,
都只為一個“萬人之上”的人。
因為他是雄霸,他便擁有絕對無上的權威可以享用一切!
試問誰敢不服?
今日,三分教場上又聚集了一批過千徒眾,歲數大多在十二至十六之間,可說是正
當旭日初升之年。
可惜,這些本應向上求進的少年們並沒有胸懷造福社稷之心,卻一心只求功利,故
這麼小的年紀,便已開始浸淫于江湖仇殺之中。
是誰令他們變成如此?
如果他們全是大戶的兒子們,早便該享盡榮華富貴,誰希罕加入天下會以身犯險,
以血汗急奪那片刻浮華?
一切一切,只因為窮。
蒼茫大地,滿目皆是貧土。神州萬里,盡是充斥著為生計而愁眉不展的老百姓!
歷朝時出庸君,大地有主等如無主,到處怨場載道,苦待浮沉!
整個神州都在呻吟,滿布百姓們的呻吟!
江湖人乘時而興,大家都不腳踏實地地去為民建設,只一心侵奪地盤,滿足私欲。
正如雄霸這樣的武林人物,也可獨霸一方,其威勢比諸當今天子,簡直有過之而無
不及,否則今日這過千少年也不用在三分教場聚集!
雄霸早已坐在三分教場當中一張龍椅之上,紋絲不動。龍椅之後站著百多名神色剽
悍的精英弟子,形如半月般在後把其團團拱護,而且還有文丑丑侍候在側,守衛森
嚴。
天下會向來家法嚴厲,若一經幫主傳令集合,所有弟子無論身處總論哪座建築,都
必須盡速于一個時辰內全部齊集,否則格殺勿論!
故這些少年徒眾雖然人數逾千,但早已絡繹不絕地魚貫入場。此刻眾少年幾近到齊,
並分排作十行面朝雄霸而立!
其實雄霸自創會以來,由于忙于籌謀如何可以更為向外拓展,故一直都疏于檢閱一
般徒眾,更遑論這些未成氣候的初生之犢,故這些少年徒眾雖曾在天下會呆了數年,
雄霸還是首次檢閱他們。
這些少年雖看來神色凜凜,但因今日是第一次可以正面一睹幫主風采,眾人心情不
免緊張,而且在緊張之余,也在心驚膽戰!
然而他們並非為見幫主而心驚膽戰,而是因為另一個人!
所以少年徒眾盡于有意無意之間,側頭斜瞥第十行的最後一個位置,這個位置仍然
空懸,仍欠一人。
一個很可怕的人──他!
一個時辰的時限將屆,他們並非是在害怕這個遲遲未至人他會遭幫主嚴懲,而是害
怕他真的來臨!
雄霸一直在注視著這些神色緊張的少年,如老鷹般銳利的目光在每人的臉上來回急
掃,像在搜尋著什麼似的,可是直至眾人整齊排列後,他雙目閃過一絲失望之色,
似乎並未在這逾千少年中找到他想要的東西,不由得對身畔的文丑丑問︰
“丑丑,你可看見他?”
文丑丑晃頭晃腦答︰
“不知道,屬下也從未見過他,不過細點人數後,還欠一人。”
雄霸一愕,沉吟不語,片刻才道︰
“也好!反正這逾千少年看來雖算精神奕奕,未致過于差勁,但神色顯見緊張。倘
若他們當中,也有那個歷經十場戰役而不損的步驚雲的話,那這個步驚雲,就未免
令老夫甚為失望。”
是的!一眾皆是凡夫俗子,怎堪入目?
原來這回檢閱這批少年部屬,全由于在此之前雄霸因一時興之所致,便與心腹文丑
丑來打一賭,看自己能否于逾千少年中把步驚雲認出,若然不能,文丑丑便可獲贈
一萬兩黃金。若然贏了,他貴為一幫之主,既已證明自己眼光獨到,當然不需文丑
丑再付出什麼。
就在二人言談之間,一條人影已在三分教場的入口緩緩拾級而上。
這條人影甫一出現,教場上所有徒眾登時更呈緊張起來。
在時限將至的最後一刻,他終于來了。
他不高不矮,看來只是一個年僅十三的少年,但場中逾千徒眾自踏進三分教場那刻
開始,便目不轉楮地看著他,大家的心都在發寒,就像在看著死神一樣!
不錯!他是死神!
他參與天下會十場戰役,所有前鋒同門非死即傷,只有他安然無缺,此事雖使他的
名字蜚聲天下會,然而同時間,大家亦認為他只會帶來死亡,所有听聞他戰績的人
都害怕和其一起會遭不測,盡量與其遠遠疏離,一些少年徒眾更為他冠以“不哭死
神”之謔號。
只因他加入天下會已經三年,一直不喜言語,面上更從來沒有半絲表情,而且無論
發生何事,或瞧見同門在戰場中慘死,他也不曾有半分激動,還是一貫的木無表情,
更遑論會為任何人、任何變故而哭!
他似乎真的不會哭,也從沒有人見過他哭!
而這個“不哭死神”如今已步至第十行最後那個空懸的位置,霎時之間,方圓一丈
內的少年們,身子盡在微微顫抖,就像懼怕他真的會為他們帶來不幸。
千百雙眼楮都在盯著“他”,恍如千夫所指,可是“他”毫不動容。
他一站定,便再也一動不動。
他,正是已經十三歲的──
步驚雲!
歲月無聲無息地流逝,無聲的孤獨歲月,還有步驚雲。
他愈是長大,愈是冰冷無聲。
十三歲!
十三歲的他比之十歲的他,臉上竟添了一股不該有的莫名滄桑。
可是,那雙橫冷的一字眉,還是如三年前同樣深鎖,像在訴說著那悲苦的前塵,和
將來決絕慘烈的一生!
冷冷的眼楮,仿佛彌漫著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一個家破人亡的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