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魔會
那是一個很哀艷的傳說。
傳說,黃泉路上,過了奈何橋,有座涼亭,喚作“孟婆亭”。
傳說,孟婆亭是由一個面貌陰森的老婦“孟婆”掌管。
傳說,孟婆的工作,是供趕往投胎、在此過路的地獄陰魂喝“孟婆茶”。
傳說,這杯孟婆茶,味道不外乎又酸又咸,恍如人情世事,又酸又咸。
傳說,只要陰魂喝罷三杯孟婆茶,那前生所有恩怨愛恨,皆會盡數忘記。
傳說,這些陰魂跟著便會迷迷糊糊,自墮于“六道輪回”之中亂闖。
傳說,闖過六道輪回以後,人便呱呱墮地,忘卻深噩前塵,脫胎重生。
傳說,這個滾滾人間
也有人煉成了
“孟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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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
黑,是一種很強的力量。
在黑的領域中,你永遠無法想象它到底有多深,還有,黑的盡頭究竟在哪里。
故此,黑真正蘊含的實力簡直無從估計,深不可測!
不過,亦有人不以為然。
這個人認為︰
白,才是最強的!
因為在白的領域中,你可以在一片空白中盡情想象和塑造,並不如黑那樣堅實而死板,你
可以為白加上各種繽紛的色彩,甚至加上黑色,兼且黑的力量。
因此,白包含黑,包容世間一切,亦包容一切的思想。
認為白是最強的人,據說是——“不虛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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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是一片迷茫的白。
這是一間很奇怪的小室。
這間小室搭得甚為方正,一壁建門,門的左右兩壁盡放滿無數佛學經書,與門相對的另一
道高牆,卻什麼也沒有,僅是一道白牆。
這間小室最特別之處,就是當中的任何布置,都是白。
門是白的,經書的書面是白的,放在小室中央的矮桌是白的,甚至盤坐桌前的和尚也是一
身素白袈裟!
這和尚看來年近三十,一雙長長的八字眉,令他具備一臉慈悲之相,然而他的雙目卻隱含
一股無奈之色。
他並沒有像尋常和尚般閉目念經,反是張開眼楮,茫然凝視眼前的高大白牆,口中在念念
有辭,念的正是佛門絕學——
“般若心經”!
因為他深信,只有白,才接近“無”;只有無,才接近“佛”;只有“佛”,才能找到真
正的“心”。
念佛無非念自心,
自心是佛莫他尋。
這間小室,正是名為——
“尋心閣”。
這和尚為何要在此中尋心?
只因他道行雖高,卻未能克服自己眼中心中的無奈,對人間的無奈。。。
他無奈,只因世上有太多悲慘的故事,多得連他亦愛莫能助。。。
他無奈,只因世上作惡的人太多,報應又太慢。。。他一切的煩惱。
皆因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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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
。。。。。。。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不虛?
!!!!!!
在一片樣和的誦經聲中,這個身披素白的和尚戛然而止!
“不虛”二字正是他的法號,然而他並非因念至二字而止聲,只因他心頭驀地一動!
誦經本為靜心,何以他此刻反難自控?他為何心動?
但見他久久沒有闔上的雙目竟爾闔上,一片憂色直壓眉頭,低聲沉吟︰
“來了。”
來了!這數日來他一直心緒不寧,暗暗有一種不祥之兆,但終究想不出所以然來。
可是就在適才剎那,他陡然感到這股不祥之兆已經降臨,且還在門外某處。
某個黑暗之處。
這感覺是如斯真實,真實得可怕,可怕得近乎死亡!
到底是什麼正向他逼近?是人?是物?抑是魂?死心不息的冤魂?
忖度之間,倏地有人拍門︰
“不虛大師!”
原來這名一身素白的和尚正是彌隱寺的不虛大師,也是霍烈的摯友不虛大師,那麼說,尋
心閣就在彌隱寺內?
不虛大師應道︰
“門沒有閂上,進來吧!”
門開處, 一個小和尚異常慌張的走了進來,差點便要僕跌地上,甫見不虛,即道︰
“不虛大師,寺內來了一個很可怕的少年要見你,如今正于大殿等候!”
不虛見小和尚如此慌張,奇道︰
“哦,他如何可怕?”
“他。。。”小和尚吞了口涎沫,愴惶地答︰
“他一踏進寺園,園內廿多株大樹上的小鳥兒頓被嚇得沖天飛起,連大半個天也度遮蔽了
,寺園登時昏暗得很。。。”
小小的和尚,小小混沌初開的生命,似乎一生也未曾見過此等場面,還想繼續形容下去,
但聶人王深知來者雖是少年,氣度卻可驚退眾鳥,定非凡響,遂截斷小和尚的說話,問︰
“他有否道出姓名?”
小和尚童稚地搖頭晃腦,答︰
“沒有啊!他只是給我這張字條。”
說著把字條遞給聶人王,口中還在絮絮不休︰
“我看了看他那雙眼楮,哇!不知怎的登時全身發冷,好可怕喲。。。”
小和尚又想形容少年的那雙眼楮,但聶人王此時已張開字條細看,冷靜的臉容亦難禁一變
!
赫見字條上寫著一個觸目驚心的名字,一個連不虛亦听聞已死的名字——
霍驚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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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隱寺是深山古寺,佔地甚廣,佛慈堂則是寺中大殿,既名大殿,當然大得驚人!
佛慈堂後排中央,正正供奉著一尊釋迦金佛,兩手結印,盤膝蓮坐,少說高逾六丈。
金佛兩旁,分別並排十八羅漢,每邊九尊,令整座佛慈堂看來比尋常寺院大殿更呈莊嚴肅
穆。
據說彌隱寺乃方圓百里內最大的寺院,當真所傳非虛。
主持渡空大師,更是名聞遐爾的不虛大師的師兄,不過江湖人盡皆知,不虛大師自幼極為
聰敏,于十九之年,僅得釋尊金佛座前仍燃著一盞孤燈,似要為那些營營役役、終生勞碌
奔波的紅塵眾生亮起一點明燈。
可惜仍未能為步驚雲亮起明燈。。。。
他,此際正獨站于殿內一個極為昏暗的角落,一雙冷眼在黑暗中綻放白光,靜靜的看著眼
前這尊碩大無倫的釋尊佛像。
佛像露骨出極為慈和的微笑,像已明白到眾生之苦,故以笑來撫慰迷惘眾生。
然而在步驚雲充滿仇和恨的眼中恰好相反,“它”笑,只因“它”太滿足,“它”太明白
,“它”太得意!
不錯!任是一代梟雄,帝侯將相,一生明爭暗斗,你爭我奪、稱王稱帝,到了最後最後,
還不是全部無法逃出“它”的掌心?
“它”為何不笑?
步驚雲卻偏偏要逃出“它”的掌心!
他還是一身的黑,惟獨身軀又長高了許多,可知現下距霍烈慘死的日子,已然過了不少時
日。
是的!已經過了半年。
在這半年之間,他所經歷的實在太多太多。。。。
自從那晚被神密女孩抽離陰溝,步驚雲歇息一會便到陰溝尋回霍烈頭顱,後來更在天下會
的亂葬崗找得繼潛和繼念的尸首,他把他們三父子火化,再將骨灰好好保存于三個細小器
皿內,靜俟一個可以步出天下會的時機去找不虛大師。
這樣一等便等了半年。
不過于此期間,步驚雲也非呆等,因為雄霸已開始傳他三絕之一的“排雲掌”。
這手排雲掌法,其實步驚雲並不屑習練,但念到他日或可以這之取雄霸性命,以雄霸的掌
法去反擊他自己,于是便每日努力不倦地練,加上他悟性奇高,不消三月,竟然已把整套
排雲掌法捉摸通透!
快得雄霸亦難置信!
當初,他收步驚雲為徒,蓋因此子氣度冰冷獨特,而且本名“驚雲”之故,卻從沒考慮步
驚雲的資質,心忖三絕之一的“排雲掌”乃自己畢生絕學,此了縱是練武有材,要掌握排
雲掌之竅門亦大需一年半載不可。誰料步驚雲不單是練武材料,且是奇材中的奇材,他的
進境簡直已超出雄霸意料之外,也超出秦霜意料之外。
秦霜萬料不到這個小師弟居然會有如此驚人天賦,而且看他骨骼精奇,若繼續習練下去,
內外兼收,不出一年,恐怕內力與武功俱會在已之上。
然而秦霜生性異常忠直,他完全不介意、不提防步驚雲若然武藝漸高,或許會有一天會取
代他自己在其師父心中的地位。他中是心想自己既身為師兄,便要一心一意,好好的助其
師教導師弟成才。
雖然秦霜所習的“天霜拳”與“排雲掌”大相逕庭,兩者所練的內家真氣亦大有分別,但
此二大武學皆出雄霸的“三絕”,歸根究底,練功時遇上的障礙,甚至走火入魔的情況也
如出一轍。因此,秦霜亦不吝嗇,盡量將自己的經驗告知步驚雲,望其能有所避免。
可是,這個小師弟似乎真的冰冷得很,縱使他熱心相導,步驚雲始終木無表情,不發一聲
,二人自結成師兄弟以來,步驚雲從沒開口對他說過半句話,他似乎不想對他產生感情,
也不想對任何人產生感情。
天下會許多侍女都不願踏進步驚雲住的風雲閣,他冰冷無情的外表,令她們望而生畏,甚
至雄霸的幫主之威亦未能令她們如此心寒害怕。
當然,她們最後還是礙于幫規,被逼輪著給步驚雲送飯和料理閣中瑣碎旁務。
步驚雲雖冷至如此可怕,但秦霜有些時候也會偶然瞥見他眼中流露一股憂悒。
一個如此冰冷的少年,他的憂悒到底從何而來?秦霜很好奇!
雄霸卻並不如秦霜那樣注意步驚雲的憂悒,他只關心步驚雲在武功上的進度。
這徒兒除了悟性奇高,很快便掌握排雲掌外,雄霸一次在傳授步驚雲內功心法,與他兩掌
相抵之時,他意外地發現,這孩子竟有三股截然不同的真氣在不停流轉。
其中一道真氣最弱,乃是排雲掌勁,可能因修練的時日尚短。
另一道真氣則甚為深厚,顯知習練了不少時日,這道真氣還隱隱滲著一股柔和,屬于很正
宗的內家真氣。
至于第三道,則令雄霸最為吃驚,這一道真氣習練的日子相信較那道深厚真氣稍短,大約
差距一年左右,然而這道真氣,卻是步驚雲體內最強勁的真氣!
雄霸也不知怎樣形容這道真氣,這道真氣竟然明顯地帶著一種悲痛的感覺,儼如在步驚雲
體內置著千石火藥,一觸即發,力量難測。
秦霜心想步驚雲的武功不出一年便會超越他,雄霸卻認為,這孩子的武功早已超越了他的
大弟子秦霜。
究竟為何步驚雲真氣中竟會揚溢一股絞心悲痛?雄霸並沒有問步驚雲,他只是裝作若無其
事,繼續向其傳授下去。
只有步驚雲心中自知,那股深厚正宗的真氣,乃是霍家獨門內功,因為霍家的劍法向以救
世助人為已任,無論在內功和劍法上都很柔和。
而那股悲痛的真氣,卻是源于他偷學自黑衣叔叔的那招——“悲痛莫名”!
他早已把“悲痛莫名”的劍法、劍訣、劍意與自己內心的悲痛融會貫通,化為已用,卻未
想到這招除了威力駭人外,每次當他暗中習練“悲痛莫名”時,體內居然會自生一股悲痛
的真氣,而這股悲痛的真氣亦隨著他不斷的苦練此招劍法而與日俱增,黑衣叔叔所創的劍
法果真深不可測!
雄霸不追問步驚雲,皆因他太明白,無論怎樣問也不會得知答案,何況某些人總有一些不
想重提的過去,他只欣賞步驚雲的“冷”,他只欣賞他姓名中“驚雲”二字,其他的已不
用管,只要此子歸順自己,為自己奔走買命,便已達到他收其為徒的主要目的。
至于他體內的神秘真氣,對于雄霸來說,再多一道他更歡迎!因為他可以更快把步驚雲封
為主帥,立即四出為他南征北討,去打鐵桶江山,何樂而不為?
故此,當上雄霸弟子不及四月,步驚雲已連連奉命出征,每次皆凱旋而歸。
亦因如此,這次他終被任命攻打彌隱寺兩里外的一個山寨,報捷之後,步驚雲乘著門下仍
未動身回天下會之前,抽此空隙造訪不虛大師,以完成霍烈死前的最後心願。
真是生不逢時,若非為報仇而入天下會,又豈會淪為江湖仇殺的工具?
步驚雲正自出神,忽地背後傳來一個戰戰兢兢的聲音道︰
“施主。。。”原來是適才那個向不虛報信的小和尚。
憑聲辨位,步驚雲知道他站得很遠,看來這小和尚真的很害怕與自己接近,也許是適才被
自己的冷眼冷面嚇慌了!故步驚雲並沒回頭,嚇慌這個小和尚實非他所願。
只是小和尚看來並不明白他的好意,他不回頭,他更慌了,十分艱難才可張口︰
“施主, 不虛。。。大師。。。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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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與白兩個極端,倘若混在一起,究竟有什麼後果?
死神與修道高僧,若然共對,有的會是斗爭、諒解、還是勢成宿敵的無奈?
一黑一白,已在尋心閣對坐良久,連那個小和尚亦早已奉上清茶,掩門而去。
淡淡的茶香,彌漫于整個白色空間,步驚雲自進來後一直沒有說話,僅定定的看著坐在桌
子彼端的不虛大師。
一切似有主宰,他與他,來來去去,始終仍要踫頭,雙方可有什麼感覺?
“你,就是驚覺?”不虛大師異常訝異,他沒料到這個听說已慘死的霍驚覺真的冰冷得如
同沒有生命,儼然一個死人。
一個被佛、被天遺忘了許久許久的死人。
步驚雲並沒回答,僅是緩緩取出三個器皿放到桌上,不虛大師微微一瞥,不禁大吃一驚!
這三個乃是盛載骨灰的器皿,可是這點並非他吃驚的原因,而是分別刻在器皿上的三個名
字,令他呆在當場!
這三個名字赫然是霍繼念、霍繼潛和——
霍烈!
不虛大師就這樣怔怔的看著三人的骨灰,隔了半晌,終于側然道︰
“天下會人強馬壯,要殺雄霸並非倚仗匹夫之勇便能成事,他去的時候,曾前來向我告別
,可惜無論我如何相勸,他都一意孤行,想不到。。。一別已成永訣,唉。。。”
一語至此,不虛大師不其然仰天長嘆一聲,雙目隱隱閃起一片光芒,看真一點,竟是淚光
!
啊!連修行的高僧也潸然有淚呢!
步驚雲默默凝視不虛,他似乎並沒因這名高僧流淚而失笑,相反,冷峻的目光出奇地流露
一絲罕有的欣賞之色。
是為了淚因情而生,他欣賞不虛並未忘掉友情?還是他自少從沒流淚,他羨慕他的眼淚?
可惜不虛大師只專注眼前的骨灰,到底還是錯過步驚雲這個罕有的神情。
良久良久,他才把目光移往這個渾身漆黑的少年身上,道︰
“不過,最令我想不到的是,霍烈曾向我透露,他大哥生前最看重的乃是非其所出的三子
驚覺,此子已盡悟霍家劍法,遺憾他卻隨霍家大火一同灰飛煙滅,真想不到,霍驚覺竟然
還在世上。。。。”
不虛語音稍頓,略一沉思,續道︰
“但,我有一點仍不明白,孩子,你如何可在天下會取出他們三父子的尸首,再行火化?
”
啊!怎麼每個人都這麼多的問題?
黑衣叔叔如是,霍烈如是,連不虛大師也是!
不過步驚雲還是破例回答了他的問題,他冷冷的道︰
“因為,我是雄霸的——第二弟子。”
他的語調極冷,儼如在透露著一個異常可怖的計劃。
不虛極度震驚,道︰
“什麼?你就是。。。雄霸的新收弟子——步驚雲?”
這段日子,江湖中人都耳聞雄霸新收了一個不哭不笑的入室弟子名叫步驚雲!
霍步天並沒向霍烈提及“驚覺”本來名“驚雲”,故不虛亦不知道雄霸的弟子步驚雲正是
霍家後人霍驚覺,如今他終于知道了,以其飽歷世故,怎會不明步驚雲晉身為雄霸弟子的
動機?
這將會是一個危機四伏、充滿血腥的復仇殺局!
而計劃這險惡殺局的人,正是眼前這個年僅十三的步驚雲!
他是惟一的主謀者,也許,亦是最可憐的犧牲者。
不虛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道︰
“想不到。。。你就是。。。步驚雲!孩子,你可知道。。。自己有多危險?”
步驚雲點頭。
“那你可知道這樣下去。。。你會死?”
不錯,人海孤雛,深入敵陣,妄圖以一已之力報仇,簡直是一個不要命的布局!
然而“死”,可怕嗎?對于步驚雲,生已無歡,死更不知有何可懼?怎會怕死?
不虛大師勸道︰
“孩子,听我說,別再回去冒險,就留在彌隱寺好好活下去吧!”
步驚雲搖頭。
不虛道︰
“我亦明白你報仇心切,全為一點孝心,但你繼父霍步天泉下有知,也不會想見你為他報
仇而死,更不想見你每日如此痛苦度過。
我相信他亦希望你能像一個尋常孩子般長大成人,然後娶妻生子,幸福過活,忘記過去一
切的不幸、哀傷和痛苦,好好的為霍家開枝散葉。。。”
不虛大師說得一點沒錯。
步驚雲亦深信霍步天若泉下有知,必定不希望他為其報仇。因為霍步天生前已克盡父職,
盡量以一已之力來改變步驚雲,希望他能像尋常孩子般快樂地度過童年,故其死後亦絕不
會願意看見步驚雲因替他報仇而飽受煎熬,再次在黑暗的深淵中痛苦過活!
可是,縱使深知他的心意又如何?步驚雲如何可以忘記當日霍步天被蝙蝠斬下頭顱的那幕
慘絕情景?
還有,霍烈的頭顱更是被他自己親手斫下,他還記得霍烈頭上的血如泉滴下。
好多的血,好長的血路。。。
一幕一幕以血編成的舊事,早在他心坎烙下無法磨滅的血印,叫他泥足深陷,叫他無法自
拔,叫他一生也無法忘得了!
不虛見其茫然,猜測道︰
“你。。。忘不了?”
步驚雲一臉木然,並不否認。
不虛目光閃爍,突然從一旁的經書架上取出一個白絹小盒,道︰
“若只因忘不了,也許此事我還能幫上一忙。”
他打開那白色小盒,只見當中竟有一顆指頭般大小的藥丸。
這顆藥丸的色澤異常深沉,不虛毫不考慮便把藥丸放到步驚雲跟前那杯清茶中,藥丸甫一
觸水,居然如霧般化開。。。
不虛問︰
“孩子,你可曾听過——‘孟婆茶’?”
孟婆茶?這是什麼東西?
不虛道︰
“相傳孟婆茶只供黃泉路上的陰魂飲用,陰魂喝罷孟婆茶後便會把前塵全盤忘卻,接著投
生六道,再臨世上,脫胎重生!
我師在世時乃這座彌隱寺的主持,精通佛、醫二理,他一生窮思苦研,遍尋萬種異草,終
在晚年悟出一種與孟婆茶異曲同工的奇藥,正是適才我放到你茶中的藥丸。”
不虛續道︰
“可惜,當年我師所搜得萬種異草僅夠煉得兩顆奇藥,煉就不久,我師亦溘然長逝,可以
說煉藥之法從此失傳。。。”
他語音稍頓,忽然定楮注視步驚雲,問︰
“孩子,我猜你心中一定在問,既然煉成兩顆,為何如今卻只余一顆?”
是的,步驚雲也是不解,究竟為何僅得一顆?
不虛平靜地道︰
“因為,另外一顆,甫煉成即溶在茶中,于十多年前已被我喝掉了。”
此語一出,步驚雲亦不由當場一愣。
但听不虛惘然低吟︰
“十五歲前的一切,我已經不復記得,只記得我醒過來時,師父溫言對我說︰孩子,你實
在有太多的傷心往事,這樣也好,從今以後,你便可收拾心情,專心向佛。。。”
不虛說著此話時亦隱透無限唏噓,不知是為了失去前半生的記憶,還是為了緬懷其師?
步驚雲心想自己果然猜得沒錯,不虛大師原來真是有情人。只有有情人,才會有這許多傷
心往事。。。
此時那顆藥丸已溶于茶中,杯中一片混濁不明,恍如紅塵。
不虛舉起這杯罕有的孟婆茶,看著杯中黯沉的茶水,不期然輕嘆道︰
“人情世故,恩怨愛恨,是非曲直,莫不如這杯孟婆茶般混濁難辨!不過只要喝罷這杯孟
婆茶,一切便可統統忘掉,孩子,回頭是岸,你就喝下它吧!”
說著報孟婆茶送至步驚雲的面前。
步驚雲靜靜看著這杯孟婆茶,霎時間,所有前塵恩怨盡涌心頭,有如波濤洶涌,此起彼伏
。
他儼如一頭厲鬼,醒誓復前仇,然而在這頭厲鬼還未報掉大仇之前,竟有機會轉世投生,
真不知何去何從?
如今孟婆茶就送近眉睫,他飲,還是不飲?
若然不飲,便要再次肩負如山仇恨,一生一世都寢食難安!
若然飲了,便可忘卻一切恩怨,甚至忘卻一切痛苦,脫胎重生!
只是,如此一來,他能否厚顏面對霍步天的養育深恩,他能否厚顏面對霍烈殺子殺已的大
義?
不飲了!到底意難平,死不甘心!
精衛填海,恨海難填!
這杯孟婆茶,他不飲了!他陡地舉掌把杯推回,不虛訝然道︰
“孩子,僅為一個死了的人,你以自己終生前途、幸福陪葬,這樣做值得嗎?
步驚雲堅決地道︰
“他倆對我太好,這是送給他們的最後心意。”
不虛道︰
“好,總算不枉霍步天對你一番寄望,不過你既是故人子佷,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回去
送死!孩子,別怪我強你所難!”
不虛邊說邊運掌把茶推回,掌中更暗含一股柔勁,赫然是“因果轉業訣”之——
“小轉業”
“小轉業”本用作把對手來勁卸去之用,甫一使出,步驚雲推杯之勁登時被卸于無形,閃
電間杯子已被不虛推近嘴前數寸,不虛更飛快抓緊步驚雲的下顎,硬把他的嘴巴張開,接
著持杯之手運勁一震,杯中茶水頓被震得如水箭般直向步驚雲的小嘴射去。
步驚雲怎會不明不虛大師如此硬來的苦心?他其實亦是為他設想,只是步驚雲此志堅決,
他絕對不能如此便渾忘過去,渾忘一切的仇恨!
就在孟婆茶快將入口剎那,步驚雲情急智生,陡然以掌為劍,猛然使出了偷學自黑衣叔叔
的一式劍招——“悲痛莫名!”
頃刻之間,無數掌影縱橫翻飛,交織成一密密麻麻的掌網,更把孟婆茶水悉數擋開,涓滴
不留,盡潑向室內白壁之上!
白壁本無瑕,此刻卻被茶水盡染,深濃的茶水自壁上涔涔落下,宛如一串一串的悲痛之淚
。。。
不虛料不到這孩子武功竟已非同凡響,但更令他吃驚的還是適才一招,他詫異問︰
“悲痛莫名?你。。。你見過他 ?”
步驚雲默然點頭。
“他。。。他可好?”
步驚雲道︰
“他很好。”
聶人王有點意外,道︰
“他竟然也由得你孤身報仇?”
步驚雲再沒答話,然而不虛從他那如磐石的目光中可以知道,只要是這孩子決定之事,任
何人也阻止不了,連那個早已隱沒的“他”亦不例外!
不虛變色道︰
“驚覺,若非你仍是孩子,我一定會設法把你留下,絕不會任你回去斷送一生,甚至不惜
用上武力。。。”
步驚雲未侍他把話說完,先自截斷他的話,毅然道︰
“好,我等你!”
說來說去,不虛大師仍舊無法體諒他報仇的苦衷,他也不需任何體諒!
今日,他自覺已說得太多,這句斬釘截鐵的話,當場把二人之間的糾纏斬開!
話已說盡,再留下去亦沒意思!
步驚雲霍地站起,轉身,緩緩推門而出。
不虛大師並沒阻撓,事實上,連“他”都無法阻撓的人,他自知也阻撓不了。
步驚雲離去不久,那個小和尚又再走進來,好奇問︰
“咦,不虛大師,那個冷面的少年終于走了?”
“冷?”聶人王苦笑搖頭。
“不!他一點也不冷。。。。”
說著回望牆上仍在淌下的孟婆茶水,嘆息道︰
“總有一天,總有一個人,一定會明白他那顆赤熱苦心,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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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之後,步驚雲已報捷而返,天下第一樓又響起一陣宏亮的笑聲。
笑聲發自雄霸,這已經是此數月來,他第九次如此開懷大笑了。
守住樓外的徒眾聞之亦不禁愕然。
樓內,此時僅得雄霸與步驚雲單獨相對,雄霸邊笑邊道︰
“驚雲,自你得傳排雲掌以來,九次率眾出征九次皆捷,立功非輕,你想為師如何獎賞你
?嗯?”
獎賞?原來也有獎賞?
步驚雲默默看著雄霸,他想要的獎賞如何啟齒?
他不要再看見他如此開懷大笑,他只想看見他恐懼,愴惶、絕望、痛哭!
僅此而已,可是已極難辦到!
雄霸見他並沒回答,道︰
“我想一時之間你也不知應要些什麼,這樣吧!這次就由為師替你作主,我獎給你兩個僕
人如何?”
兩個僕人?
步驚雲微微一愕,這老匹夫不知又有何計劃?
此時雄霸突道︰
“死、囚雙奴,還不快向主子下跪?”
語聲剛歇,步驚雲突聞身後傳來“噗噗”之聲,回頭一看,赫見兩中年漢子已跪在其身後
,齊聲道︰
“參見主人!”這二人能無聲無息出現于步驚雲身後,武功之高可想而知,雄霸雖雲獎賞
,但給他此兩大高手作僕,必定有所圖謀!
果然,雄霸已在朗朗而道︰
“驚雲,面劃長疤的是‘死奴’,眼上無眉的是‘囚奴’,他倆俱是用劍高手,只要你善
用他們二人,所有計劃必定水到渠成,特別是這次計劃。。。”
來了!步驚雲心中冷笑,雄霸每說一句話,每干一件事皆有目的,何況是獎賞?他付出一
分,必會抽回十分!
步驚雲靜靜看著此死、囚二奴,但見他倆臉上的特征真如雄霸所言,然而他們雖仍跪下,
卻未低頭,四目更輕蔑地牢視步驚雲,似乎對這個十三歲的主子極為不滿。
就在三人默視之間,雄霸已悠悠道出他下一個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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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時候,步驚雲才徐徐步出天下第一樓。
雄霸花了整整一個時辰,才把計劃內所有詳情和牽涉的人物一一向其述說,可知計劃如何
棘手。
而且事近眉睫,明午一到,他便須與死、囚二奴聯袂起行!
這次,將會是他加入天下會以來最凶險的一次行動!
步驚雲一邊朝風雲閣的方向踱去,一邊正自想得出神,陡地,不遠處傳來一陣女子聲音罵
道︰
“臭丫頭!賤丫頭!還不給我走快點?”
步驚雲素來對一切漠不關心,可是听聞此女子聲聲“臭賤”,罵得如此狠毒,不由微微一
眺,但見兩丈外有一中年女子拉扯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正在邊打邊罵。
姍姍弱女,本亦長得俏麗可人,可惜此刻滿臉瘀傷,顯見這中年女子出手奇重,且女孩的
秀臉亦滿是淚痕,狀甚可憐。
事實上,她確是十分可憐。
那中年女子又是一掌狠狠摑在女孩臉上,罵道︰
“賤丫頭!誰叫你端湯給秦寧總教時摔破了碗?回雲後我定要把你拆骨煎皮!”
說著正欲舉掌再摑,驀地,掌未發已被人一格。
中年女子猛然回身,破口大罵︰
“什麼人如此斗膽?”
隨即發現來人,正是幫主第二弟子步驚雲,登時容顏失色,嚇得僕跪地上,顫聲道︰
“小人。。。侍婢主管。。。香蓮,向。。。步少爺問安。”
原來這女子是侍婢主管,步驚雲迄今都沒注意她,但他自成為雄霸入室弟子後,天下會許
多徒眾早于各個地方見過他,就連此女子也一眼便把他認出。
步驚雲並沒作聲,其實他出手只為看不過此女子如斯刻薄,如今見其如此害怕,心知她亦
明白他出手的用意,相信不會再難為那女孩。既然目的已達,便默然轉身離去。
豈料那女子見其轉身,以為自己激怒了他,便催促一旁的女孩道︰
“丫頭,看!雲少爺怒了,還快向雲少爺問安?”
那女孩本來一直也不敢辯駁說話,如今卻被如此相催,惟有道︰
“小婢。。。向。。。雲少爺。。。問安。”
此語一出,步驚雲突然一怔,他陡地止步。
他回頭。
是她?是她?是她?
他凝視這個女孩那張楚楚可憐的臉,他雖不認識她,但他認得她的聲音,曾在黑暗中扶他
一把的人,他一生都不會忘記!
他與她,為著難解的因緣與孽,終于正式踫頭。
他問︰
“你,叫什麼名字?”聲音低沉得不像一個少年。
女孩甫聞此語,也是一怔。這個獨特而低沉的聲音,任誰听了也會記得,但她簡直無法置
信當晚那個沉郁不語的少年,竟是眼前這個以冷馳名于天下會的雲少爺?
她低下頭,說出一個步驚雲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的名字,她道︰
“我叫。。。孔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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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向來沉寂的風雲閣從此再不用其余侍婢料理,因為它已增添了一名稚婢——
孔慈。
她終于不用再受人欺凌和刻薄了。
可惜,風雲閣的主人,亦于同日遠去,踏上迢迢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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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兒︰
這是一封遺書。
也許你應明白,為父身為“南麟劍首”,更是斷家蝕兒劍法第十一代傳人,面對種種挑戰
,實是為父宿命。
但是,正逼近眉睫之挑戰,將是為父有生以來最凶險的一戰,亦是最特別之一戰,只因今
回對手並非使劍,而是使刀,他正是北飲狂刀——聶人王!
聶人王乃是為父畢世難求之好對手,可惜為父五年前曾向其挑戰,遭他毅然拒絕。誰料月
前卻接到聶人王書來一信,並由樂山六大寇之老五親手交予,想是聶人王于途中見其作惡
,把其教訓一頓後再逼其為他帶信。
那是一封挑戰書。
聶人王之傲寒六訣,霸道狠辣。浪兒,對手實在太強,為父今回信心不大,然而因你年紀
尚幼,為父為免使你擔心,才假言必勝,實則此戰吉凶難料。。。
浪兒,此時此地,為父必須向你直申,倘若為父此戰敗亡,附在這封遺書之蝕日劍譜,你
務須配以火麟劍一起習練,方能臻至最高境界。
相信火麟劍之威力亦毋庸再作詳述,浪兒你早應親眼看見。雖說此劍邪異,時會劍控人心
。但心正劍正,心邪劍邪,一切皆要看自身本性及修為才可定論。
再者,火麟劍亦關乎我們斷家歷代相傳之一個傳說,此傳說乃關于樂山此帶那座高可攀天
之大佛膝上一個秘穴——凌雲窟。。。。”
寫到這里,斷帥忽爾斜瞥放在他身畔的火麟劍,劍還在鞘內,然而碧綠的劍柄竟然隱隱泛
起一陣紅光,妖異詭邪,蔚為奇觀。
斷帥本來堆滿臉上的憂色登時一掃而空,他出奇地露出一絲詭異的邪笑,看著火麟劍,就
像在看著一個相伴許久的知已,興奮地道︰
“老朋友,我知道你一定很興奮了?”
火麟劍當然不能回答,但劍柄紅光更盛,似在回答。
斷帥邪笑道︰
“不錯!難怪你如此興奮,因為我亦感到一股凌厲無匹的刀氣正向我倆逐步逐步侵近。。
。
不!不是一股,而是兩股!一烈一柔,烈的是聶人王,柔的是其子——聶風!
好!好!好!好痛快的一戰!哈哈。。。”
狂笑聲中,斷帥戛斷止住笑聲,就像是作了一個惡夢一樣。。。
心正劍正,心邪劍邪?
斷帥此刻的心比起五年前去找聶人王時,究竟是正了?抑是邪了?
他如夢初醒,抹了一額的汗,跟著提筆,趕緊在遺書上續寫那個未完的秘密。。。。
一個所有人亦無法想象的驚天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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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終安排兩個本來毫不相干、天各一方的人即將相遇。
他們並不是這次決戰的主角聶人王與斷帥,而是一個愛哭、一個不哭的少年——
風雲!
雄霸的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