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再見無名(十一)
他,一直都在低著頭。
婢仆們詫異地盯著他,竊竊私語,就像在盯著一頭怪物。
十多頭惡犬,亦已夾著尾巴瑟縮,愈退愈遠。
可是,他還是在低著頭。
英雄不低首,低首不英雄。
他為何低首?
□
當慕龍與妻子、荻紅趕至慕府廳堂的時後,他們便看見低首的他。
一個低首的「英雄」!
但見他年方十一,一身墨黑的素衣,竟爾染滿風塵,污臟不堪﹔他的左手,更緊緊
執著一個小小的殘舊包袱,極為寒酸卑微﹔他亦沒有坐在慕府豪華光滑的家俱之上,像
是唯恐自己的污臟卑微,會污了家俱顏色﹔惟是,他縱然僅是坐於廳堂內其中一個不太
觸目的暗角,慕府的廳堂卻實在太漂亮,也太具氣派了,無論他如何想把身上的寒酸、
卑微藏於暗角,也是藏無可藏,他,還是那樣令人側目。
廳堂上的婢仆遠遠看著他,大家都不大愿意上前與他接近,就連那十多頭惡犬,似
亦不歡迎他這個身世卑微的稀客。
故而,當慕龍第一眼瞥見他的時候,不禁被他身上所散發的窮酸氣息弄得眉頭大皺
,而像狗般尾隨慕龍而來的荻紅,更是「明目張膽」地目露厭惡之色,連她這個前來寄
居的人,也瞧他不起。
只有慕夫人,乍見這可憐兮兮的孩子,登時眼眶一紅,鼻子一酸,喜極高呼,是發
自真心的喜悅高呼:
「英...名?」
「你就是英名?」
那男孩見府內所有人和狗都對他望而卻步,實不虞貴為主母的慕夫人甫見自己,卻
一點厭惡的意思也沒有,還由衷喜悅,他雖然仍低著頭,令人瞧不見他的面目,惟亦輕
輕的點了點頭,嘴角更似流露一絲無言感激﹔可惜,并沒有人發現他的感激。
「太...好了!英雄...不!英名!你可知道...娘想得你好苦?」
慕夫人一面呼喚,一面已走上前,不惜紆尊降貴,俯身熱情的搭著這孩子的雙肩﹔
所有人和狗都因他渾身的污臟寒微而避開他,惟有她,還是毫不在乎身上的錦衣會給這
孩子弄污,異常樂意的與他親近﹔她竟還情不自禁淚盈於睫,嗆然道:
「真...想不到,你以長得...這樣高大了!孩子,你可還...記得,當你
很小很小的...時候,娘把你抱在懷中...哺乳,那時候...的你,眨著小眼睛
...看著娘,好像...很很害怕娘會像其他人般遺棄你...的樣子﹔由那時開始
,雖然你并非...娘所出,娘已認定...你是老天爺賜給...我的第二個兒子,
娘一定會...好好的...把你撫養成人,可惜...」
不錯!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情!慕夫人一心將他視為己出,除了
他天性善良,也可能因為這孩子給她的第一眼異常特別,她與他雖無母子之分,卻有母
子之緣!一切一切,都逃不出緣......
可惜的是,中國男人向來都不太重視中國女人的說話,無論她如何不愿,還是無法
改變這個孩子被送往外面拜師的命運......
慕夫人有柔聲細問:
「孩子,你在外...已快十一年了,這些年來,你活得...可好?」
這還用問!瞧他那一身襤縷粗衣,那滿是污垢的小手,和那破舊的小包袱,陪伴他
多年的,想必只有不堪提的飄零身世,他活得很糟,并不好。
可是,看著眼前慕夫人為再見自己而感動得雙目淚流不停,這個喚作「英雄、英名
」的孩子隱引有所觸動,他似乎不忍讓慕夫人牽腸挂肚,本來無甚反應的他,居然又再
微微的點了點頭,沉沉答:
「我,很好。」
「娘,不用挂心。」
他終於張口說話了!簡短的兩句話,令人對他的印象更為難忘。皆因他的聲音異常
緩慢而低沉,低沉得不像一個孩子。惟是,他的語調卻是溫暖的,他并不冷,至少對慕
夫人不冷。
然而,盡管慕夫人對此子相當熱情,這孩子還是并無熱烈反應﹔他好像總與人保持
一段不長不短的距離,是否因為他自慚形穢,認為別人不愿親近他,故才先自行與人保
距離?
慕夫人還發覺,這孩子的話聲,竟爾與應雄有七分相似。
慕夫人搖首道:
「不!孩子,你真...懂事,不想娘...擔心﹔但,你別要騙娘了!這些年來
...你換了七、八個師父,居無...定所,一定過的不好!不過,以後...你可
以好好安心!娘一定會好好補償你,以後你不用再流離失所﹔慕府,將會是你最後的歸
宿,孩子,你明白麼?」
他為何不明白?只是,人世間許多時候,都會有意想不到的別離與滄桑,要避也避
不來﹔曾歷盡十一年顛沛流離生涯的他,從表情看來,似乎比慕夫人更明白生命無奈。
慕龍當初收養此子,其實是當年鮑師爺想出的妙計,本欲以此子將來代替自己的寶
貝兒子出戰,所以一直皆未有告訴其妻慕夫人,此子便是當年其鄰秋娘所生的孩子,更
不料自己千不買萬不買,竟買了一個克星回來。
他造夢也沒想過,自己已故意對他諸多留難,更特地不派人接他,他還有這等本事
孤身千里回來,更沒料到,自己妻子對此子思憶之深,當下倍為不悅,單打道:
「不錯!慕府,將會是他的最後歸宿,不過,倒也要看他能否配長住這里﹔夫人,
你看他,你一片好心與他說話,他居然連抬首看你一眼也沒有,還一直在低著頭,緊握
著那個見鬼的破包袱,這包袱內里到底會有什麼寶?會比夫人的噓寒問暖更重要?」
一言驚醒,慕夫人方才發覺,英名雖已與他說話,卻一直皆沒有抬首看她一眼,惟
她也不太介意,她只是溫然為他辯護:
「不是的!老爺,長路遙遙,我看英名敢情是太倦了。英名,來!讓娘為你拿著包
袱,再帶你到你的寢居休息去吧!」
說時已伸手欲為他拿那破包袱,詎料,出奇地,他居然雙手緊握包袱,似不欲將之
遞給慕夫人。
慕夫人一呆,但心想他只是不習慣給人服侍而已,遂也不以為意,慕龍見狀卻即時
乘勢道:
「小子!你娘對你如此殷勤,何以你偏不領情?你那破舊寒酸的包袱里到底有什麼
不可告人的鬼東西?快打開讓我一看!」
「慕夫人見慕龍動氣,深恐他難為此子,連忙勸道:
「龍,孩子的包袱有什麼好看的?想必只是些小孩玩意!就讓孩子有他自己的秘密
吧!」
慕龍卻堅持道:
「夫人,向來慈母多敗兒,我知你心地善良,不想刻薄任何孩子,即使他不是你親
生的孩子!但,你若是為這孩子好,便該對他嚴家管教,不該縱容!」
一旁的荻紅一直甚為厭惡眼前的英名,心想此子比慕舅父的親生兒子,真是地泥與
天云之別,又見舅父甚為不喜此子,更存心推波助瀾,附和道:
「是呀!舅父說得對極了!其實,我們小孩子又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呢?英名表弟的
包袱內,想必也不會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吧?」
驟聞荻紅此語,英名雖仍沒抬首瞧任何人一眼,卻又沉沉道:
「這包袱內的東西,娘,不應看。」他的語氣還是那樣低沉,低沉得有點卑微。
他這樣說,慕龍益發奇上加奇了。荻紅為要討好舅父,忽地道:
「唏!有什麼是舅娘不可看的?你就先給我看一看吧!」
說著已伸手欲奪過英名手中包袱,誰知不知怎的,但見包袱影子一晃,她的手居然
落空,包袱已握在英名另一手之上。
想不到他的手竟可那樣快!
然而年紀小小的他,出手雖然快,還快不過功力深湛、已可列十大高手的---
慕龍!
只見慕龍魁梧的身形一動,居然動如脫兔,五指一抓,已然把那破包袱強過來,接
著使勁一甩,包袱應勁而開,登時「劈劈啪啪」之聲大作,內里之物已全都跌到地上,
慕龍定睛一瞄,當場一面鐵青!
卻原來,包袱內的,赫然是為數不少的木雕「靈牌」,霎時「靈牌」撒了一地,情
景詭異非常!
慕龍見狀怒不可遏:
「媽的!小子不祥的很!怎地帶著這堆靈牌入我家門?你想咒死我全家?」
語生方歇,已一腿重重踩在那多靈牌之上,以其無儔的腿勁,登時把不少靈牌踏為
兩截!
「不...」這個英名眼見慕龍踏碎靈牌,一直對所有是淡然處之的他,亦不期然
罕見地低呼:
「別要毀了它們......」
說罷忽地身形一掠,竟已掠至慕龍身後,小小的雙手緊抽著他的腿,慕龍更呈老羞
成怒,罵:
「嘿!小畜生想阻我?你還未有這種本事!」
正想一腿把他掃開,誰知方才驚覺,自己給其緊捉的腿赫然抽腿不得,登時心中駭
異:
「啊?小畜生怎地生就這股蠻力?我數十年的內力已自詡不淺,他竟抱得我抽腿不
得,好天賦異稟的小家伙!」
正要加強腿勁把他甩開,就在此時,驀聽慕夫人呼道:
「龍!求求你住手吧!你瞧!」
慕龍立順著慕夫人所指一瞥,只見滿地給踏毀的靈牌,全都刻著甚麼「恩師之靈」
的字,共有八個之多,隨即心頭一懍。
慕夫人異常憐惜的看著英名,又是潸然淚下,溫柔的道:
「孩子,這八個靈牌,定是你這十一年來八個亡故的...師父吧?你不想把它們
的靈牌拋棄,所已才會把他們帶回來,以紀念八為師父的教導深恩,是不是?」
英名依然垂下頭,但卻并沒有否認。
慕夫人深深感動,嘆道:
「很好!一飯一粟,一字一招,皆是師父深恩!想必,你八個師父也是...愛材
之人,對你一定...青眼有加......」
是的!在這小小的孩子腦海之內,不期然又泛起過去十一年來一幕幕的情景...
他一生最早的八個師父,盡管每人所源出的門派皆非什麼名門正宗,所學的也非絕
世神功,惟他們每個人,都曾悉心教導他這個被慕龍擲來擲去的「孤星」,只因為,每
一個師父第一眼看見此子,都認定他將會是武林百世難求武學奇材!
他們雖然平庸,都為能曾給這個武學奇材鋪路而感到不枉此生,縱使,他們也曾聽
聞,這孩子是一個刑克至親的「孤星」,他們也在所不惜......
到頭來八個師父先後亡故,也不知是巧合,抑或是這孩子真的.....?
慕夫人道:
「得人深恩千年記,賺人花戴萬年香﹔師恩情濃,孩子,你的師父們若泉下有知,
知道你一直把他們帶在身邊上路,一定會含笑九泉......」
想到這孩子遙遙千里,一直緊緊拿著八個亡師靈牌上路,未失未忘,如今卻竟給慕
龍狠心踏碎,慕夫人不禁一陣惻然,只是,她還有一些事情不太明白:
「孩子,既是亡師靈牌,你又何用如此收藏?為何...娘不應看?」
英名并沒回答,他只是淒然的看著滿地破碎了的亡師靈牌,或許,他已...欲辯
已忘言。
然而,就在眾人一片沉默之際,遽地有一個聲音傳來,道:
「我想,他不想讓娘親看見這些靈牌,也許只因為他已知道......」
「一個月後是娘的大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