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再見無名(三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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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隱寺前的大樹枝搖葉落,彷佛已經倦了。
彌隱寺內的金佛逐健黯淡無光,彷佛亦已倦了。
可是,「他」猶未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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誦經晚課已過,寺內僧眾都依時就寢,只有一身白衣袈裟、年方十七的「他」,卻
未有半分倦意,依舊在彌隱寺的大殿上一邊敲打木魚,一面專心誦經。
就連被他敲打的木魚,也給他敲的倦了。
他仍不倦!
然而,任他如何不倦,他盈繞大殿誦經之音,竟爾被一點微不可聞的聲音打破。
那是一個人的腳步聲。
他雖已聽見了這陣腳步聲,卻沒有回過頭來,依舊全神貫注念經,不知是因他的心
實有太多的傷心往事,需以念經收攝心神?
還是因為,他是一個沒有了十五年記憶的和尚,他在以經填塞他腦海所有的空虛?
那個步進大殿的人影,似亦了解這十七歲的白衣和尚何解要苦苦念經,那人嘆道:
「我徒,你口中雖在誦經,但心中卻未明經中至理,即使你已不眠不食連念十日十
夜,但口雖有經,心中無經,又有何用?」
什麼?這白衣和尚居然已念了十日十夜的經?這份堅毅刻苦的修為,實非凡人能及
!他既有此等修為,何以還要苦苦念經不停?
白衣和尚驟聞進來的人所言,霎時停了下來,過了良久良久,終於深深嘆了一口氣
道:
「師父,你是知道的!兩年之前,你給我喝下你為我精心研制的孟婆茶,希望弟子
能忘記十五歲前的傷心往事。誠然,弟子確是忘記了種種前事,只是,不知何故,心中
卻不時還會有一種莫名的哀傷,彷佛心底有一個故事,日夕難忘,故此,弟子才不得不
苦苦念經,以求能平伏這股已記不起的哀傷,盡管我仍不太明白所念的經.....」
那個進來的人聽畢無奈一笑:
「唉,給你服下孟婆茶,實是我僧皇平生一大錯事!為師滿以為自己所研制的孟婆
茶可像地獄孟婆茶般,令人忘記種種痛苦前塵,重新做人,誰知卻僅可令你忘卻前事,
卻忘不了前事給你帶來的哀傷......」
原來,這個進來的人便是彌隱寺的主持「僧皇」,也是當年劍聖尋訪的僧皇!
但見今時今日的僧皇,已比十多年前老了許多許多,甚至連聲音亦變得有點沙啞,
想不到縱是道行高深的一代高僧,亦逃不出人間的無情歲月。
「不過,」僧皇見自己徒兒一臉惘然,不由又續說下去:
「為師已想出了一個助你參透哀傷之法。」
陷於迷惘中的白衣和尚遽然一愣,問:
「師父,是什麼方法?」
僧皇滿有慧諧的答:
「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之路!所謂十載念盡阿彌,不如一念之間悟道!我徒
,為師如今就派你去辦一件事,此事辦成之後,或許你便能徹底參透自己心中的哀傷憂
疑,便能---」
「悟!」
「師父,那你到底派弟子所辦何事!」
「是關於『他』的事!」
「他?師父,你是說,你曾以照心鏡預見,那個將會一生---悲痛莫名的人?」
「正是。此事本應由為師去辦,可惜我年事已高,區指一算,為師圓寂之期已經不
遠,極可能就在一月之後......」
「師父,既然...你圓寂在即,弟子更不能去了,我怎能...棄你於不顧?」
僧皇淡然一笑,答:
「我徒,有云『師亦空兮父亦空,黃泉路上不相逢』!你一顆不舍為師之心,為師
固然明白,但,我有我圓寂,你有你去悟道,此為兩件不同的事!若因為師之死拖累了
你,為師又如何能安心圓寂早登極樂?」
「師父,但弟子甚不明白,你說那個『他』注定悲痛一生,既已注定,亦即是人力
難變,還派弟子前去干啥?」
僧皇又是淡淡一笑:
「不明白實在是件好事!正因為不明白,人才會繼續思想,人只要願意思想,總有
一日,會想通想透,想個明明白白,屆時便能夠悟!」
真不愧是僧皇!寥寥數語,已包含了人生無窮哲理。
可是十七歲的白衣和尚仍在固念顧念其師,仍在猶豫,僧皇只得嘆道:
「應該吃飯的時候吃飯,應該喝水時喝水,應該去尋求答案的時候,便應該去!」
「人不應該在吃飯時上茅廁,人應該在適當時候干適當的事,這才是人生!」
「我徒,在你失去十五年前塵記憶之後,你不是曾深深不忿的問為師,緣何上天為
世間注定了那麼多事?為何生死有命?富貴由天?為何因果有序?輪回難逃?」
那白衣和尚幽幽的道:
「是的,弟子實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生死有命,人的命運已由天定,人根本無法改
變早為其注定的命運,那即使活著,豈非淪為上天一顆棋子?既然身不由己,命不由已
,那末,人為何仍要活著?這根本毫無意義......」
僧皇見他復再陷於一片迷惘之中,不禁憐惜的道:
「這就是你必須參悟的事情了!我徒,就讓為師告訴你!你此去,一定會在『他』
身上悟出,究竟命運是怎樣的一回事?究竟命運既然早已牢不可變,人為何還是要活下
去?」
「但,師父......」
「別再婆媽了!」僧皇斗地僧袍一揚,竟已把白衣和尚卷出大殿之外,繼而再使勁
一帶,那兩道兩丈高的大殿鋼門頓被他的無形氣勁帶上,頃刻師徒相隔!
僧皇好神異的功力!他肯定是江湖前五名的高手!
「我徒,盡管你已記不起自己十五歲前事,惟你得自為師真傳的『因果轉業訣』功
力卻仍在,你是全彌隱寺最適合辦此事的人,你若不去,實太可惜......」
「但...」白衣和尚的答案仍是---「但」。
大殿內的僧皇固然欣賞徒兒一點不舍自己的心,只是他更為徒兒著想,他坦然道:
「我徒,若你不去,為師是絕不會出來的了。你這樣只會令為師餓死殿中,死得更
快,你何苦偏要躲在彌隱寺這人跡罕至的深山?躲在這里,你念一世經也不能悟!」
「我徒,去吧!就去人間尋找生命的真諦!就去看看『他』的命運!你一定會在他
的命運當中,悟出你一直不明白的命運真理!」
那白衣和尚還想說些什麼,詎料大殿之內,已傳出了僧皇在朗聲念經之音!
「天亦空兮地亦空,人生命運在其中﹔
權亦空兮勢亦空,成敗興衰逝如風﹔
財亦空兮富亦空,死後誰能握手中﹔
師亦空兮父亦空,黃泉路上不相逢......」
朗朗的念經聲,宛如一個師父不舍徒兒的送行之歌,那白一和尚乍聽之下,當下亦
明白其師為他設想的苦心,自知再沒理由推拒,無奈緩緩轉身。
他終於去了。
風輕輕拂過白衣和尚的衣襟,拂起了他披在外的白色袈裟,露出了他內里的綿衣,
只見綿衣領上,淡淡繡了兩個字,兩個關乎他法號的名字:
不。
虛。
般若心經有云:
「......能除一切苦,真實不虛。」
不虛不虛......
只不知這白衣和尚此去,能否除去「他」的一切苦?
他自身又能否---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