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再見無名(八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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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煙縷縷,似在娓娓道盡人間幾許親情故事,幾許滄海傳奇。
在一條早已被世人遺忘了的小村之內,正有七、八個公公婆婆,圍坐於村內一片簡
陋的石屋門前。
這七、八個公公婆婆,每人少說也年逾七十,頹顏白髮,有些就連白髮亦已掉個清
光,甚至連牙齒也沒有了。
他們每一張滿佈皺紋的老臉背後,也各有一個不堪提的故事;原來這群公公婆婆,
都被自己的忤逆子女們狠心遺棄,流落街頭;若非三年前得一個好心人將他們帶往這條
無名小村,將他們好好安頓在此陋居,恐怕,眾老如今晚景必然相當淒涼。
然而,究竟誰是那個好心人呢﹖誰願如斯照顧這群連子女們也不願照顧的老人﹖
已是黃昏,小村內處處「炊煙四起」,家家戶戶也在弄飯造菜了,只有這群老人,
卻仍是無奈地等,等他們想見的好心人。
卻原來,這個好心人不獨於三年前將他們安置於此,眼看眾老行動已不大靈光,還
早、午、晚都為眾老送來飯菜,風雨不改。
故而,眾老對於這個好心人,真是無話可說了。他們不但極為欣賞這個好心人,每
早每午每個黃昏,亦都不時盼望此人的出現,儼如此人是他們將盡未盡的老年生涯裡,
唯一的一道荒漠甘泉,唯一的安慰。
美中不足的是,這個好心人並不能整天整夜的陪伴他們,向他們噓寒問暖。
這個好心人一天只能前來三次,除了帶來飯菜,也為他們執拾陋居。
眾老私下也很明白,這個世上,除非是大富大貴、銜著銀匙出世的人,才不用憂柴
、憂米,否則,又有誰不用為生計發愁﹖更何況,這個好心人每次前來探望眾老時,所
披的也僅是粗衣麻布,料想家境也不會好到哪裡,這個好心人還要負擔眾老們的飯食呢
!真是太辛苦了!
眾老雖知道這個好心人生活艱苦,惟不見這人時,總是坐立不安,就像如今,他們
早已圍坐在陋居門前的石階上,非為在等其送來的飯菜,而是在苦等這個好心人,向他
們噓寒問暖。
可是這個黃昏,那個好心人卻遲遲未至,眾老不期然有點擔心起來,其中一個老婆
婆更焦灼呢喃:
「糟..了!恩公..平素甚少會遲來的,今天卻遲了整整..半個時辰,莫..不是在途
中遇上意外﹖」
另一個公公卻反駁道:
「唏!孫婆婆!別老是說這些不祥話!恩公心腸這樣的好,神佛一定會處處護持,
必定會好人有好報的,怎會遇上意外﹖」
其中一名老婆婆道:
「話雖如此,但如今天色已晚,恩公既然未來,想必是遇上一些事故;只不知,恩
公遇上什麼事﹖」
眾老愈想愈是忐忑,愈是坐立不安,然而就在此時,遠處遽地有縷縷炊煙昇起,炊
煙還由遠弗近,逐漸接近眾老的陋居。
「啊﹖是....炊煙﹖敢情是恩公送飯菜來了!敢情是恩公送飯菜來了!」
一時之間,眾老齊聲歡呼起來,雖然行動不大靈光,也趕忙上前迎接,可知他們對
這個恩公何等重視﹖直如他們的子女!
人間寸草之心,誰不惦記自己親生兒女﹖今日落得每日在此盼望一個與自己毫無血
緣的恩公,也許,只因為與自己深有血濃的子女,比一個陌生的恩公更不如。
果然!不出眾老所料,自遠處冉冉出現的,真的是他們的恩公!
只見遠處緩緩飄來縷縷炊煙,原來有一條人影,已推著一輛滿載老人飯菜的木頭小
車前來;那縷縷的炊煙,飄渺不定,恍如....
一個飄零紅顏不安定的一生。
當這條人影推著木頭小車,愈推愈近的時候,人影的面目也更為清晰,這條人影,
竟是一個身披粗衣麻布的女孩!
小瑜!
十九歲的小瑜!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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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瑜為何會推著這輛木頭小車﹖前來為眾老送飯﹖她就是....眾老口中腦中念念不
忘的恩公﹖
只見十九歲的小瑜,竟爾比三年前的她長得更為出塵,神情也顯然比以前更成熟了
,一臉的稚氣、荏弱已盪然無存,換了的,卻是無比的堅強與慧黠。
是什麼原故,會令姍姍弱女變得堅強﹖
又是什麼原故,會令這楚楚弱女藏身於這條不知名的小村﹖每日為眾老造飯送飯﹖
不再在慕府安享榮華﹖
全因為,她已不想再依賴任何人!
她希望能自力更生過活!
過自己認為「對」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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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瑜乍現,眾老已喜不自禁的齊聲歡呼:
「哇!看!果然是恩公來了!果然是恩公來了!」
原來小瑜真的是於三年前安置眾老的恩公!眾老在歡呼之餘,還一起上前簇擁著小
瑜,七咀八舌的慰問:
「唉,小瑜,你真是令我們差點擔心死了!像你這樣漂亮又賢慧的女孩,倘若遇上
什麼意外,便真是皇天無眼了!是了!小瑜,你....今天為何這樣晚才前來﹖不是遇上
什麼事吧﹖」
小瑜溫柔的笑了笑,搖首輕語:
「不,公公婆婆也實在過慮了!小瑜又怎會因事而延誤前來﹖其實,我今日晚了前
來,全是因為....」
小瑜說著,遽然揭開了小車上那盛菜的鍋子,方才續道:
「完全是因為這個!」
眾老連隨朝揭開的鍋子望去,只見鍋內除了他們每日常吃的菜外,居然還有七、八
條燒得香脆無比的──雞腿!
「哇!是..雞腿!我們....很久也沒吃過雞腿了!」眾老眼見七、八條雞腿當前,
當下已是「情不自禁」,口沫長流。
是的!縱然這三年以來,他們得小瑜照顧而得溫飽,惟是,小瑜自己也一身粗衣麻
布,她每日在市集以胡琴賣唱,從早至晚,還要兼顧眾老三餐,省吃儉穿之下,著實也
無法給眾老美酒佳餚,然而,眾老也相當滿足,他們滿足,只因為他們為了這女孩一片
善心而滿足。
只是,此刻美食當前,真是勢不可擋!眾人登時樂得笑逐顏開,不過,仍然有人在
問:
「小..瑜,原來你遲了前來,是為了替我們買這八條雞腿﹖但你平素節衣縮食,也
僅夠我們八老餬口,今日,何以會....有許多錢..給我們送來雞腿﹖」
小瑜淡然一笑,答:
「公公婆婆請別為小瑜操心!這些雞腿的錢,是小瑜平素一點一分省下來的,只是
今天才拿出來給你們大吃一頓罷了!」
「哦﹖」眾老益發奇怪:
「何以偏要今天為我們送來雞腿﹖」
小瑜溫柔的道:
「公公婆婆已不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嗎﹖今天,是一個值得慶祝的日子,因為,
我們已相聚了三年了呀!」
她已經與眾老相聚三年﹖
豈不是說,她與無名及應雄,亦已分別三年﹖
無名要往劍宗苦學劍輪迴,小瑜與他分別理所當然,但,應雄仍在慕府,她為何不
與應雄一起等待無名學成歸來﹖卻要往此窮鄉僻壤與一群垂暮老人過活﹖
她,為何要離開應雄三年﹖應雄於三年前拜託不虛所找的人,正是──她﹖
經小瑜如此一說,眾老當場如夢初醒,又紛紛「啊」了幾聲,有人又道:
「但....既然是慶祝我們和你相聚三年,你也該吃一條雞腿呀!這裡卻為何僅得八
條雞腿﹖」
小瑜心知不妙,知道眾老又在擔心她自己是否溫飽,連忙笑著道:
「因為剛才我推車前來之時,已經餓得等不及了!就在途中先自吃了!公公婆婆!
我還要替你們執拾屋子,你們還是趕快吃吧!否則雞腿冷了便不好吃的了....」
說著,小瑜已一股腦兒跑進屋內,免得眾老繼續懷疑,吃不安心。
甫進屋內,小瑜便開始為眾老執拾床褥,打理室內每個角落,忙得不可開交;然而
,就在她百忙之中,她突然感到胸腹一陣滯悶,腦門也有一點暈眩似的,她慌忙坐下,
稍一定神,不禁心想:
「啊,這三年來..我一直日以繼夜..為生計而忙,是否..真的忙壞了﹖」
滿以為坐下來便好過一點,誰知再站起來的時候,她又再次感到胸腹滯悶,腦門暈
眩,整個人更像是搖搖欲墜似的,她驀然發覺,原來並非她自己忙壞了!
她感到胸腹滯悶,全因為整個小屋,突然籠罩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可怕感覺!
而她感到搖搖欲倒,更緣於,那種籠罩著小屋的可怕感覺,是一種令世上凡人不得
不拜倒跪倒的....
皇者感覺!
萬!
劍!
之!
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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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
「他....終於也找上門來了﹖」
小瑜心頭陡地一驚,只因為這原是一種她異常熟悉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比諸三年之
前,更不知增強了多少倍!更不知到了何種驚天動地境界﹖
而就在小瑜正要被這皇者氣勢逼得快要倒下之際,一隻手,遽地從後輕輕扶著她的
右臂,及時把將倒的她扶起了!
那是一隻──
萬劍之皇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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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瑜大驚,慌惶收攝紊亂芳心,拚盡氣力、勇氣回首一望,赫見那個以手摻扶她的
人,竟然便是她於三年前毅然離開的──
應雄!
應雄,他終於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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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
「你為何會找到..我的﹖」
小瑜乍見應雄無聲無息的在自己身後出現,一方面在訝異他那駭人的身法道行,一
方面卻又為自己滿身襤褸被他看見,而感到無地自容。
而最令她震驚的,還是應雄那一頭──如血紅髮!紅得就像他自己那顆滴血的心!
「是不虛幫我找你的。」應雄直截了當的答,更一面將自己身上所散發的皇者氣勢
收斂,免小瑜會被其氣息逼至再次搖搖欲倒;小瑜乍聞應雄此語,不由問道:
「你,找我﹖」
「你,為何要找我﹖」
應雄直視著她的眸子,彷彿要看進她的心裡,他答:
「因為,我要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自從二弟前去劍宗學劍之後,你,為何會突然離開﹖突然銷聲匿跡﹖」
面對應雄此問,小瑜登時一愕,或許,她從沒想過應雄會如此在乎她的離開,她只
是他的表妹而已,又不是他的....﹖她答:
「你想問我為何會突然離開﹖應雄,我可以告訴你,原因實在很多;第一個原因,
便是....」
小瑜說著凝眸注視應雄皇者的臉,直言道:
「慕府,雖曾是我們三人成長之地,卻已不復是一個充滿愉快回憶的地方;它,已
經充滿──」
「賣國賊!」
是的!自從小瑜知道慕龍早有圖謀通金賣國,更知道應雄以自己成為賣國賊來強逼
無名發奮之後,慕府對她來說,已是一個騙局,一個遺憾!
「應雄,我小瑜雖身為女子,但,我仍然自覺是炎黃子孫!仍然自覺是中國人!試
問一個中國人,又怎能忍受自己長居通金賣國的慕府﹖」
「即使我人微言輕,無論怎樣對人說,也不會有人相信慕府通金賣國,我亦根本無
力阻止你們,但,我也再不能留在慕府,這只會令我有一種同流合污的感覺。」
同流合污﹖想不到,原來三年前小瑜不辭而別,只因為她雖為女子,也如此愛國﹖
她堅決和慕府劃清界限!看來,小瑜是真的成熟了。至少,她的大姊荻紅,卻仍然心安
理得地在慕府內享受榮華富貴。
應雄給她如此一說,適才臉上逼人的氣勢竟驟化為一片黯然,他苦笑:
「所以,小瑜表妹,為著與我慕應雄這個賣國求榮的人劃清界線,你便寧願不辭而
別,也要到這窮鄉僻壤自力更生,寧願照顧這群無依無靠、需要你照顧的老人,也不要
留在我慕應雄這賣國走狗身邊﹖」
小瑜雖堅持自己原則,惟聽應雄出言反賣自己賣國求榮,更看見他一臉黯然,不期
然感到自己適才出言甚重,連忙解釋:
「不!應雄,我並不是在罵你賣國求榮!因為我知道,你根本便不奢求榮華富貴,
怎會『求榮』﹖但我卻知道,你,一定會如言『賣國』的....」
應雄苦笑:
「想不到,算來算去,你竟然是最明白我的人。」
小瑜道:
「我們三個曾同甘共苦,不單我明白你,就連英名表哥亦明白你的為人;他更清楚
,你誓會言出必行,所以,他才會真的發奮向上,誓要回復武功打敗你....」
小瑜說著不由無限憐惜的看著應雄:
「應雄表哥,你這樣做....又何苦﹖你可知道,我除了因為不能忍受自己長居慕府
這個賣國的地方而離開外,也因為,我實在不想看見你倆....兄弟相殘!這根本毫無意
義!」
「我想幹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所以才會離開。」
「你為英名表哥所作的犧牲,我全都曉得!我真的不忍看見你和他生死拚搏,我很
害怕看見....英名表哥的劍,會刺進你的心房....。」
為何小瑜會害怕看見英名的劍會刺進應雄心房﹖是因為她明白他的苦衷,她害怕看
見他最後為成全他而死﹖抑或,其實她太害怕失去一個亦對她非常重要的人﹖
可惜,應雄聰明一世,卻笨在一時,他竟沒有細意咀嚼小瑜這份衷心流露的感覺,
一份甚至連小瑜也不自知的感覺....
他只是無奈的道:
「我明白你與我倆一起長大,任何一個死傷,你都不想看見,但,這一戰,還是會
打下去的!」
「小瑜,你可知道,在這三年以來,我每日通宵達旦在幹些什麼﹖」
小瑜愕然!從應雄身上所散發的那股足令蒼生窒息的皇者劍氣,小瑜也知道,他看
來在這三年之內,曾不惜任何代價也在增強自己,否則他的頭髮便不會....
小瑜又無限痛惜的看著應雄那頭紅髮,搖首:
「應雄表哥,你消瘦了!也..滄桑了!但,小瑜真的不明白,何以你要不顧一切增
強自己﹖」
應雄看著她,一字字答:
「因為,我希望他能打敗我!」
小瑜一怔,隨即問:
「你..既然希望他能打敗你,你只消不再進步,由他打敗便是,何以..還要不惜一
切,甚至....連頭髮也..變紅,變怪了,也要增強﹖」
「你不會明白的!只因我要他打敗的,並不是脆弱的我,而是....」
「最強的我!」
「只要他能打敗最強的我,那末,他才是空前絕後、人神共拜的──」
「天下無敵!」
「而且,我既以賣國來挑戰他,便得尊重他!若我故意對他承讓,便是看不起他的
實力,也是對他的──最大侮辱!」
「這是強者戰鬥當中,對自己對手最崇高的尊重!」
「但,若..英名表哥真的無法打敗你,而你..卻打敗他呢﹖」
「不會的!他一定會贏!」應雄極具信心的答,不期然翹首看著窗外快將夜幕低垂
的天空,又若有所思續道:
「以我如今的境界,已經開始本能地感覺得到,在這世上,除了有劍聖這股無敵劍
氣正在威脅著我,還有些不知名的力量威脅外,更有一股我異常熟悉的感覺,正在滋長
、重生;它,將會是一種更為無敵的感覺,一種可能空前絕後的神話感覺;我對二弟,
比對我自己更有信心!」
原來,就連應雄亦已感到,無名正在重生﹖小瑜聽畢更是著急起來:
「那,應雄表哥你明明自知此戰必敗,為何還堅持一戰﹖這..根本毫無意義....」
「不,是有意義的!因為我要親眼看他變得多強!我要親眼看看他如何以他的最強
力量,擊敗最強的我!唯有這樣,我方才安心可向我娘及其母秋娘交待!這是兩個女人
畢生的期望!也是我慕應雄畢生的期望!我拼死也會成全她們的!哈哈....」
應雄說時淒然一笑,笑聲有多悲涼就有多悲涼,小瑜不由鼻子一酸,她忽然鼓起勇
氣,一手捉著應雄的衣袂,苦苦相勸:
「不!應雄,我..們三個曾一起同甘共苦,我們三個..本就像是一家人,我..決不
讓你死在英名劍下,今日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你走的了....」
對於小瑜的不捨,應雄是明白的;他認為,她一直視他如大哥,有這種反應實屬理
所當然,只是,他還有更重要的事去辦,他不得不狠心一點!為了令她對他死了不捨之
心,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告訴她一件事,一件關乎他身世的事:
「小瑜,你認為,我們三個仍然是一家人﹖」
「是的!我們..是一家人!永遠....永遠都是!」小瑜肯定的答。
「也許,你錯了!也許,其實我應該一早告訴你及英名一個祕密。」
「什麼..祕密﹖」
「記否三年前,當我倆帶著已廢武功的英名回慕府之後,我和我爹在房內談了許久
﹖」
小瑜怎會不記得﹖那一次,應雄曾在房內發出一聲絕望的驚呼!她與英名,從未聽
過應雄的聲音會如斯絕望!
應雄開始木無表情的道:
「那一次,我爹不但將他圖謀通金的事告訴我!他,還告訴我一個最後祕密!一個
令我相當震驚的祕密!」
「那..到底是什麼祕密﹖」小瑜開始感到,應雄將要說的祕密極為不妥!
果然!應雄定定看著她,木然地吐出一個教她萬料不到的祕密:
「那個祕密,是一個關乎我身世的重大祕密....」
「那一次,我爹告訴我,我和他,根本便不屬於中原!」
「我們父子倆是──」
「金人!」
「大金皇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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