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再見無名(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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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低沉的聲音聽來異常古怪,非男非女,恍如是被很深厚的功力,將聲音逼壓而
成這個不男不女的怪聲音!聶風、步驚雲、應雄,甚至所有人亦不期然朝茶寮入口一望
,赫見一個披著寬大衣袍、頭蓋草帽、無法從其衣飾瞧出是男是女的人,已經徐徐踏了
進來。
聶風、步驚雲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此人全身散發著一股高手氣勢,是真正的高手!
而應雄,卻是定定的瞄著來人,早已不為任何世情所動所驚的一張潦倒之臉,霍地
滿是疑惑;他似乎已隱隱認出這個不見面目、不見身材、不知真聲屬誰的人是誰了,可
是又不敢太肯定....
難道此人是當年的....﹖
變生肘腋!想不到平靜的茶寮,會突然來了一個奇怪的不速之客!但見此人進入茶
寮之後,一直朝應雄步去,還一面嘆息道:
「慕應雄。」
「依我看,這一戰以後的戰果及故事,你還是別要再說下去了。」
「哦﹖」應雄淡然一瞄此人。
「因為,你並不是知道整個故事的人,你只是知道你與他的故事的表面而已。」
驟聞此語,應雄並沒動氣,他只是淡淡苦笑,反問:
「那,閣下認為,誰才是知道我兩兄弟以後故事的人﹖」
「我!」那神祕人老實不客氣的答,繼而已找了個位子坐下,續道:
「我,才是最清楚你們之間故事的人!」
「我曾不想牽涉入你與他的故事之中,最後還是牽涉其中!也知得比你更清楚!」
「所以我認為,這以後的故事,應由我為你繼續說下去!」
應雄還是毫不生氣,縱然他猶未能肯定來者何人,他亦很想一聽這人口裡關於他兄
弟倆決戰後的故事,究竟與他自己所知的有何不同﹖
不但應雄,甚至聶風,亦為這個神祕的不速之客吸引,全神傾聽;只有步驚雲....
他還是漠然如故!只是,他也不會介意再聽下去的,那管是出自誰人之口,畢竟,
也是他一生認為最配當他這個死神的師父──「黑衣叔叔」的故事。
也是眼前這個連死神亦暗暗為其犧牲而動容的應雄故事....
而那個神祕兮兮的不速之客,就在眾人的注意力都悉數落在其身上之際,已開始將
其所知的那一戰,與及那一戰後應雄與無名的故事,幽幽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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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在哭!葉在哭!地在哭!
萬事萬物在哭!
應雄與無名這霹靂火拚,直叫天地色變,神號鬼哭!
方圓百丈內的樹木、地面,以及萬事萬物,也不知是給二人所散發的劍勁所劃,抑
或難以負荷旁觀這驚心一戰的逼力,盡皆嶄露無數裂痕,恍如無數滴血淚!
甚至二人所使的英雄劍,也在哭!
因為它們盡皆不想看這場令人慘不忍睹之戰!它們不想看見這雙不應決戰的好兄弟
骨肉相殘!不忍見二人當中一個的心,會被劍貫穿而過!
可是它們全都又無奈的明白,今夜此戰,若不能有一個可憐的戰敗者,另一人便不
能成為天下第一劍第一人!天下第一的英雄,必須打敗一個人方能誕生!
就在萬樹萬葉萬物甚至乎天地都恍如為此戰而哭的同時,二人首度霹靂硬碰的第一
招,亦陡地完畢!
但聽「錚」然一聲刺耳清響,萬點劍花與萬道劍光在彈指之間突然消失無蹤,滿天
絢麗燦爛消失無形!兩柄曠世的英雄劍,已然重重飛插在慕府門外!
兩劍,同樣染血!
不但英雄劍染血,就連本來執劍相鬥、在同一時間隨劍站到地面的應雄與英名,亦
同樣染血!
二人此際的衣衫上都各自劃下一道淌血口子,顯而易見,適才足可吞天食地的一招
,雙方都佔不著任何便宜,雙方──平手!
然而「平手」,這是一個多麼令應雄失望的語詞!他絕不要「平手」!既然已開始
戰,便必須看見其二弟能真的打敗他,他方才死心!他緊緊盯著無名,肆無忌憚冷笑:
「無名!你真的令我慕應雄相當失望!你在這三年內的艱苦奮鬥,就只習得這丁點
兒的微末道行﹖以你這丁點兒的道行,與我平手尚可,又怎麼有實力打敗我﹖奪我手上
條約﹖救眾生於水火﹖」
無名卻凜然的看著應雄,答:
「大哥,撤手吧!」
「趁如今還未愈陷愈深,也許你撤手不幹,將條約交回皇上,還有轉圜餘地!」
應雄聞言,當場更是怒火中燒,他遽然高聲痛罵:
「無名!由我娘慕夫人臨危託付那日開始,我慕應雄已苦等了整整八年!終於等至
可以逼你成為英雄的今天,你卻還在決戰之中勸我撤手不幹﹖回頭是岸﹖」
「不!就讓我鄭重的告訴你!一切已經不能再回頭了!我娘親慕夫人!你娘秋娘!
甚至一切一切的恩義與回憶,都已無法回頭!今日所有人的犧牲,都必須償得代價!」
「你以為皇帝會因我撤手而放過我嗎﹖那昏君怎會忘記我脅逼他簽下條約的恥辱﹖
也許他正統率千軍萬馬來了!」
應雄一面心痛狂罵,一面又「錚」然抽起自己那柄飛插在地上的英雄劍,雙目戰意
更達致無限頂峰,他大義凜然的道:
「無名!我知道適才那一招,你還是未盡全力!你還是在對我這個大哥念念不忘!
但戰場無父子!我倆今日既已上了戰場,便必須盡自己每分實力竭誠一戰!這才是對自
己對手的最大尊重!否則,你故意退讓,便是在侮辱我!你以為以我實力,真的需要你
讓﹖我─────────呸!」
怒叱聲中,應雄緊握英雄劍的手,赫然開始變得一片赤紅;這片赤紅,竟不斷自其
手閃電向其身體其他部位散去,倏忽之間,就連他的臉亦變得赤紅如血....
無名一見,當下已知他的大哥在幹些什麼,本已定如淵嶽的他霎時面色一變,極度
詑異的道:
「大哥!」
「你....」
「你在以旁門左道的方法,逼自己的劍氣踰越極限﹖」
「廢話!」應雄反駁:
「什麼旁門左道﹖能夠將最強的功力提昇至無法再上的強中之強,才是必勝的最佳
戰略!」
「無名!我已沒有此等耐性與你大戰三百回合方才分出勝負!反正再久戰下去亦無
意義!廿載恩義一招了!就讓我們乾脆以....」
「一招泯恩仇!」
說話之間,應雄的整個軀體,已赤紅得如一團烈火。他如同一柄燒得火紅、不得不
發的劍;無名也曾聽過,無涯劍道之中有一些「邪訣」,便是在戰前先封鎖自己體內數
個要穴,將體內的劍氣鎖在此等要穴之間蘊釀;當在決戰之際便催動全身劍氣,硬生生
將這些蘊釀多時的劍氣衝破自行封閉的數個大穴,由於劍氣由小穴道衝出整個軀體,便
如同洪水自堤壩的小缺口內缺堤而出,這種劍氣之強會如山洪暴發,更會踰越使用者向
來習劍的本份,一發不可收捨!
但有利有弊!蘊釀的劍氣自小穴衝出固能強如山洪暴發,惟亦會同時衝傷了那數個
大穴,得不償失,故習劍之人極少會於作戰中使用這些旁門左道的功夫!
只是無名萬料不到,應雄為要不與無名平手,為要激發無名全力以赴與自己作最後
的一招豪情對決,他不惜自傷己身也要將功力超越本身極限,他這樣做值得嗎﹖
也許,只有應雄才認為為了自己的二弟,他無論怎樣自傷己身,亦絕對值得!
赫見應雄的人與劍已遽然拔地而起,躍上半空,他狂嚎:
「無名!」
「我慕應雄是當世強者!絕不會輕易輸給你!」
「你一是讓我光榮敗亡在你的劍下!一是讓我死在那狗皇帝將會殺至的千軍萬馬手
上!」
「無名!使出你真正的全部實力吧!我慕應雄即使要敗,也要有一個強者應有最崇
高的──戰敗!」
什麼是強者最崇高的戰敗﹖無名當然明白,那就是在決戰之中,自己對手傾盡全力
與自己豪情一戰,戰得公平,戰得崇高,即使是敗,也還是敗得崇高!
眼看應雄為要逼自己全力與其最後一招比拚,而不惜以旁門左道催動得肌血欲裂,
無名心知他若再留一分力,便是不尊重他的大哥,更侮辱了他及他的英雄劍,他亦再不
猶疑,一手拔出地上自己的那柄英雄劍,豪情的道:
「好!大哥!」
「我無名敬你是柄劍中真漢子!」
「你若要敗,今日我就給你一個最崇高的──」
「敗!」
語聲方歇,無名與他的英雄劍,同時與應雄一樣拔地躍上半空,應雄在半空見狀狂
笑:
「好!力拔山兮氣蓋世!天不生英雄,萬古如長夜!好一柄將要震懾萬世寂寞長空
的英雄神劍!你終於給我逼出神劍的氣概來了!」
「那就讓我們本來千招難了的恩義,一招了斷!」
「我慕應雄今生的好二弟無名!」
「看!」
「劍!」
劍字乍出,應雄的英雄劍已再度全力劈出,一劈,又是數以萬計的劍光,但這數以
萬計的劍光並非再次如上一劍般鋪天蓋地劈出,而是數以萬計的劍光赫然聚為一道巨大
無比的英雄劍光!彷彿數以萬計的劍光為了凝聚這毀天滅地的雷霆!早已準備──
殺身成仁!
不錯!應雄這超越其皇者劍道極限的最後一劍,正是其殺情劍的──
殺身成仁!
不惜自傷己身踰越本份,也要以一戰成全無名,應雄這一劍,亦實在足可稱為殺身
成仁!
但應雄來勢雖天地難敵,無名猶是不慌不忙;赫見他雙目精光四射,手中的英雄劍
亦陡地貫滿其全身功力暴然一劈,一劈之下,竟是其自創的莫名劍法最簡單的一式──
一劍成名!
應雄已踰越極限重劍出擊,他為何僅以簡單一劍應戰﹖難道他猶想相讓應雄﹖
不!到了此時此刻,他亦明白全力以赴,方是對其大哥的最大報答!所以他才會用
最簡單的一劍!
因為最簡單的一劍,才可更直截了當將他貫滿劍上的無敵劍氣發揮得淋漓盡致!
果然!就在無名「一劍成名」乍出之際,一股彷彿史上暫時無人能達到的劍氣,立
化為一柄巨大的英雄劍氣猛然發出,劍氣萬丈,隨即迎上應雄「殺身成仁」所迸出的巨
大劍氣!
霎時飛砂走石,驚葉遮天,就在兩大曠世劍氣將碰未碰之際,相互所生的牽動力,
更不斷將地上萬物捲得漫天飛舞;在這漫天飛舞的萬物之中,赫然也有適才被應雄信手
掛在樹上、那個無名送給他作為紀念的胡琴!
這個胡琴不獨被捲上半空,且還被捲至....
二人兩大將碰未碰的曠世劍氣之間!
天!那若兩大劍氣硬碰,這個象徵他兄弟倆廿載恩義的古舊胡琴,豈非亦會被轟為
粉碎﹖
應雄見狀一愣,無名亦陡地一怔!二人這一怔愣也只在亳髮之間!
就在此間不容髮之間,二人均同時下了一個決定!
但見二人雄猛蓋世的劍氣遽然雙雙逆轉,一個迴旋,已然避開了夾在當中的胡琴,
顯見二人這最後一招縱然蓋世無敵,也敵不過代表二人廿載恩義的一個胡琴!
恩深當前,萬劍難敵!
而就在二人劍氣急迴之後,那個阻礙二人交鋒的胡琴早已不知被捲至哪,此刻二人
的劍氣之間再再任何阻礙,兩大神者皇者的劍氣終於──
正面硬碰!
「轟隆」一聲!兩大曠古鑠今的絕世劍氣雷電火拼,登時爆發一聲比第一次交戰時
更震人心弦的巨響!恐怕千里之外的人亦能聽見這兄弟火拼的最後一招!接著....
兩大曠世劍氣所迸發的恐怖殺傷力,赫然已將方圓百丈內本已被逼裂的樹、葉、地
面、萬事萬物、甚至二人一起長大的慕府,當場震個寸碎!粉碎!
只不知,代表這雙難兄難弟千恩萬義的那個胡琴,又會否隨此兩大勁招一起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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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狂飛!
樹木地面既已迸為粉碎,慕府亦在二人火拼間淪為頹垣敗瓦,試問曾被無名制住、
此刻仍身處慕府內無法動彈的慕龍與及鳩羅公子等人,縱然不死,又怎麼不被此兩大絕
世強橫的反震力震個心脈大亂,鮮血狂飛﹖這還不止!慕龍等人的穴道,更在他們噴血
之時,硬生生被兩劍的強橫交拼力逼開!
而不單慕龍等人濺血!
就連應雄!全身每個部位亦在濺血!血濺如萬劍狂飛!如萬劍的精元飛散!
緣於無名這一擊雖已傾擊全力,卻始終未有踰越本身極限!但應雄卻因踰越極限以
致遍體赤紅欲裂,這一驚天動地的反震力,更即時令他赤紅欲裂的每個部位....
當場迸血!
頃刻之間,本來一身白衣的應雄儼如變了一個血箭橫飛的血人,令人慘不忍睹!但
就在兩大劍氣交擊之後,他卻猶像無名一樣於半空中安然落到地上,這足可滅天絕地的
難為一戰,勝負是否已分﹖
是的!勝負已經......分了!
但見二人站回地上之後,應雄早已鮮血淋漓的臉,仍在綻放一絲狂厲凄迷的笑意:
「哈..哈!痛快....痛快!這才像..樣!二弟..你能全力..應戰!這才是對..大哥
....真真正正....最崇高的....尊重!」
應雄說到這裡,忽地渾身一軟,一個蹌踉,「噗」的一聲....
他的人已頹然跪倒地上!
他終於..倒下了﹖
是的!任他志堅如百煉精剛,任他如何不屈不倒,但他其實僅是萬劍之皇,他,並
不是萬劍之神!真正的萬劍神話,是此刻仍傲然站著的無名!
縱使他踰越本份增強功力出擊又如何﹖無論他如何努力提昇自己,他還是敵不過無
名的傾情一擊!不單敵不過,就連此驚天硬碰過後,他自己也因踰越極限以致自傷己身
,鮮血狂濺如萬箭穿身之時,他亦同時力盡,他根本已絕沒可能發出下一招了!力竭而
倒已是意料中事....
只是,更出乎意料的,便是應雄一直緊緊握在手中的英雄劍,亦在其跪倒同時,「
崩」的一聲..──
斷為兩截!
啊﹖英雄劍真的應驗大劍師所預言,必有一劍斷於另一劍之下﹖餘下的一柄英雄劍
所佩的豪傑,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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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劍斷人倒!就連此刻已頹然跪倒的應雄亦不得不承認,他真的敗了,而且敗
得開心:
「真..好!想不到..即使我踰越極限,二弟..你還是可以打敗我!原來..皇者終不
過是..皇者,始終還是不及劍道中流傳已久的....神話!」
「你,才是真正的──」
「天下無敵!」
一語至此,已是精疲力竭、渾身披血的應雄猶鼓起一口氣,抬首看著他高高在上、
如一個神話般站著的二弟無名,滿臉欣賞之色,凄然續道:
「二..弟!大哥很高興..你能給..我一個強者..最崇高的....敗!不過,大哥....
希望....」
「你也能給我一個..強者最崇高的....」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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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所有最崇高的強者在敗給自己最佩服最欣賞的對手後,大都但求一死!更何
況此刻的應雄,他已經什麼也沒有了....
他的爹慕龍已不是當初他引以為榮、救國救民的慕大將軍!他一生最懷念的娘慕夫
人亦已過去!他在其母死前曾許下的承諾亦已辦到,只因眼前的無名已擊敗他,成為神
話,他已無愧於心;甚至乎他最愛的人,想來亦將會嫁給無名....
對於一個已一無所有的戰敗者,最好的解脫,唯有一死!
只是儘管如此,此刻的無名一直看著他這個為成全他不惜犧牲一切、弄至如今窮途
末路、狼狽披血的應雄,看著向來倨傲無比、不可方物的應雄,此刻口服心服的以一個
戰敗者的姿態,倒在他的眼前;無名的雙目,霎時泛起無限不忍,出其不意地,已是天
下無敵的他,遽然「噗」的一聲!他....竟然向已倒下的應雄重重下跪!
「大哥....」
「你,並沒有敗了。」
「其實,真正敗了的,是....我!」
「你才是真正的──勝利者!」
「才是值得我敬服的真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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