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討論]夏季議題 三方原之戰

[pleiade (鴻漸)]

※ 引述《abyssalpoet (深淵之中)》之銘言：
: 好可怕的重稅呀
: 實在不能想像這種四割起跳的稅率
: 人民的生活要怎麼過...

在晴信時代，這其實不是什麼不能想像的問題：
當時的稅，除了棟別錢之類的稅是「以房子數為課稅基準」之外，
仍然停留在一種「集團主義制」的時代。
講得更白一點的話，當時課稅的單位，
就像是過去對岸推行過的「人民公社」一樣，
課稅最小單位不是「人頭」、而是「莊園」、「村落」，
所以稅率高歸高，只要自己那一村（或那個莊園）的丁壯人口多、大家都四肢健全、
在勞動生產力上頭沒有問題的話，除非碰到土石流之類毀滅性的災害，
不然稅率重歸重，倒還不至於嚴重到讓人活不下去的地步。

: 可是當初看鄭學(金家)的著作時
: 敘述到武田家採用的稅制特殊
: 雖然抽重稅人民生活倒還算可以過得去
: 可是這樣子看下來
: 到底哪裡好了??
: 信玄到底在民政方面做了什麼措施啊@@(治水?採金?)
: 在這種稅制下一方面能控制民心
: 一方面還能維持42000+的兵力
: 煩請各位大大替小弟解惑了

問題在那句「一方面能控制民心」上頭。

事實上，雖說很多小說、多次編纂資料都說信玄「治國有方」、
「百姓愛戴信玄」云云，問題是從比較一手的史料看來，
呈現出來的狀況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不用說甲州法度之次第裡頭多次提到「逐電之人（犯罪被逐、因故逃亡者的總稱）」
的賦稅問題要怎麼解決，在妙法寺記裡頭，其實也多次提到武田家
「抽稅抽到連武田家負責收稅的官吏都叫苦連天」的地步。

（甲州法度之次第規定的是「人民對武田家的義務」，
  所以乍看之下，會給人一種「人民不繳稅會受到重罰，官吏不會有事」的印象。
  問題是在戰國時代，不管是屬於現代民法、刑法或是行政法分野的法律都好，
  原則上，當時的法律還保有相當程度的「野蠻遺風」，
  除了個人刑事上的犯罪不用累及家人之外，多半採用連坐制度，
  所以「管區人民稅繳不齊」，負責收稅的人員恐怕也難逃懲罰。

  不過必須附帶一提的是：這是當時法律的宿命，
  不是只有武田家有這種「不文明」、「野蠻」的規定，
  所以如果要藉這種「連坐制度」去苛責武田家，那恐怕找遍整個戰國時代，
  沒有任何一個大名可以免得掉這種「苛責」。）

而且最尷尬的是：妙法寺記只記載到「第四次川中島會戰」後為止，
換句話說：妙法寺記所記載的「武田家情形」，算是「全盛時期的武田家」，
（在第四次川中島會戰後，武田家的戰績雖然不曾再敗，
  打和的機率卻直線上升，導致國力開始遭到淘空。）
就連全盛時期的武田家都可以抽稅抽到「官吏叫苦連天」、
「人民不惜離鄉背井逃亡躲稅」，在那之後的武田家又是什麼樣子？
史料沒有、或者該說是「不敢」明寫，但是我們可以想像。

另外，信玄時代的「民心」沒有太過嚴重浮動的另一個可能性，
在於信玄每年都為他們製造了一個賺外快的機會：出兵。
在之前的文章裡頭，我們也提到過：戰國時代兵農合一制下的軍隊，
簡直可說是「一群強盜的集合體」，只要進入敵境，姦淫擄掠無所不為，
然後這些擄掠得的財物，就算是這位老兄他個人的「戰利品」。

由於有這種賺外快的機會，在信玄時代，
縱使稅率重，老百姓也還勉強可以接受這種規定，
因為「反正可以出去外面搶劫貼補家用，你要收多少隨便」；
但是到了勝賴時代，由於勝賴絕大部分都是在打「防守戰」，
（或許很多人會覺得不可思議，不過這是真的）
人民失去了賺外快的機會，加上信玄後期幾場大戰造成的戰損率太高、難以回復，
（皮肉之傷的休息幾個月傷就會好，萬一是手被砍斷、腳被砍斷的，
  恐怕再怎麼休息都不可能讓斷掉的手腳再長回來。）
導致武田家基礎國力根柢空虛，最後就陷入了一種惡性循環：

就因為國力太過衰弱，所以勝賴必須盡可能的擴張、避免在自家領土內決戰；
但是由於擴張新領土的關係，為了防護新土，勝賴又非得常常出兵不可。

惡性循環到了最後，當然就是人民怨聲載道、武田家下台一鞠躬。

: 像當初明末時
: 明朝對外戰爭不斷
: 也是抽一大堆的臨時稅
: 結果不但外患未平
: 還造成內亂民變四起
: 想到這就不得不佩服信玄了

信玄時代甲斐人民有很多人「負擔不了稅金，寧可舉家逃亡」，
甚至有「整個村子一夜之間逃得空無一人」的悲慘記錄，
這種「逃亡記錄」，恐怕不能說是「控制民心得宜」時該發生的現象。

而且從現存資料看來，信玄時代恐怕不是像部分俗說所謂「沒有內亂」，
只是這種記錄有的在江戶時代遭到塗銷竄改、
有的則是被記載者刻意淡化處理掉罷了：
只記載到第四次川中島會戰的妙法寺記裡頭，
不只一兩次的提到晴信在出兵信州（信濃）的那段歲月裡「出兵甲州」云云，
而在甲斐國志等書裡頭，也多次寫到信玄「突然徵調部隊進躑躅崎」，
這讓很多學者推測：這些記載，是不是代表甲斐國內情勢不穩，
進而逼得信玄必須要調動武裝力量去鎮壓國內情勢、甚至去「自保」。

由於這種斷頭資料太多，除非在下有時光機，不然在下也不能妄下定論、
說信玄時代「甲斐是不是曾經多次爆發過內亂」云云；
問題是相對的，就因為有這些奇妙的斷頭資料存在，
對於「信玄時代，信玄收重稅百姓卻沒有反彈」這一點，
在下個人還是持保留態度的。

--

去年新人物往來社曾經出版一本「甲州武田一族衰亡史」，
作者高野賢彥在後記裡頭寫了這樣的一段話：

「對我而言，重新去審視被人罵成是『惡領主』的信虎、
  被當成是該對武田家滅亡負責的勝賴的功業，
  以及對夾在這兩人之間『文武兼資』的信玄該做出什麼樣的論斷，
  是一種永不結束的、我對歷史的浪漫情懷。」

而目前比較年輕一點、或者是比較中立的武田家研究者，
多半也都有一樣的共識：信玄遭到過度美化，而信虎、勝賴則是被嚴重抹黑。
比如說上頭提到的「課稅問題」，其實只是冰山一角：
在傳統通說裡頭，常常說勝賴「聚斂無度」，搞得甲斐民眾都很怨恨他，
但是從現存的資料看來，勝賴除了加強對商人課稅的機制之外，
嚴格說來，在勝賴一代，甲斐人民的稅賦負擔並沒有突然變重，
換句話說：如果真要說「聚斂無度」，勝賴只是蕭規曹隨、跟著老爸的腳步走，
真要罵的話，信玄、勝賴父子通通都跑不掉。

（信虎？雖說現存資料很少、還非常的片段，
  不過可以確定信虎時代武田家的稅率沒這麼重，而且當時「棟別錢」、
  「過料錢」同屬特別稅，信虎曾經課過這種稅沒錯，
  但是終信虎時代，這些稅金並沒有被系統化的規定「每年要繳多少」、
  更沒有在甲斐全境實施大規模的課徵過。）

江戶時代曾經有人批判信玄曰「信玄其政也苛、其心也酷」，
雖說這個說法有點不太公允（除非情勢允許，不然戰國大名幾乎個個如此），
但是說真的：在下認為這個說法或多或少、反映出了「真實的信玄」。

目前的俗說、通說幾乎多半大成於江戶時代，
而在江戶時代，信玄其實是處於一種非常尷尬的地位：
一方面他是「神君」（某德川姓征夷大將軍）的敵人，
以江戶時代那種「非黑即白」的廉價正義觀來看，神君的敵人應該是個壞人；
但是另一方面，由於幕府建立後，利用武田氏的制度典章甚多，
所以如果把信玄寫得太爛，就會給人一種「那幕府是不是頭殼壞去，
不然為什麼要抄這麼一個爛人創造出來的制度、重用他的舊臣」的印象，
所以在江戶時代，他們一方面拼命的去銷毀「對信玄的政績不利的資料」，
去宣傳信玄「真的頗為具有治國之才」，
但是另一方面，他們也不吝於去塑造信玄「老狐狸」、「長於奸智」的形象。

在這種先天不良、後天失調的情況下，要復原信玄的真面目，是個非常艱鉅的工作，
不用說服部治則、上野晴朗、磯貝正義、笹本正治或者是柴辻俊六等研究有成的學者
「每個人復原出來的信玄像都很南轅北轍、看來根本不像是同一個人」一樣，
如果加上一些通說、俗說、亂說的話，「武田信玄」這個人物，
就像是泰國四面佛一樣：從不同的角度看過去，看來就完全不一樣。

在下一直到現在為止，都還自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信玄迷」，
（雖說有一大票人曾經明白的表示過質疑，甚至有人來信罵過在下說
  「把信玄公罵成這樣，你算哪門子的信玄迷！」）
但是身為一個信玄迷，不代表在下要「為賢者諱」的幫信玄遮掩什麼，
在下認為：該信玄的就是信玄的，不該扯在他頭上的就不要扯在他頭上，
與其一味的歌頌、神化信玄，去替信玄遮掩很多他做過的壞事、去誇大他的功勞，
還不如從良質史料裡頭去「逼近」信玄傳說的真相、
還「武田信玄」一個真面目，這才是一個信玄迷該有的作為。

--
信玄が日本最強の軍團といわれるまで育てあげた武田軍團が
どうしてこんなに簡單に亡んでいたか
勝賴が惡かったのか﹑御親類眾が惡かったのか
それとも側近が惡かったのか......
それを見つづけていた甲斐の山々は今も默して語らない
                                                    ～武田勝賴終章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0.192.151
推 Lothario:推..P小姐總是深入淺出..好文值得再推
推 abyssalpoet:太感謝您啦^^<(__O__)>
推 WYJ:相對而言信玄公仍名列戰國最優秀武將前茅
推 longreach:說得是 人又不是都沒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