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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粹.慾望.生命影像 杜可風的創作原力 文/莫乃健、吳琬瑜 攝影/王竹君 2000年7月 CHEERS雜誌 杜可風,澳洲白人,九○年代華人電影最重要的攝影師之一。 三十年前,杜可風的名字是杜爾(Chris Doyle)。他那時充當水手搭上了一艘貨輪,漂 泊到亞洲各國,當過各種雜工。 西方拓荒者的精神,帶著杜可風找到了在東方的根。他取了一個中國名字,開始了一個全 新的身分,自稱是「得了皮膚病的中國人」。 台灣,是杜可風發跡的地方。他見證了七○年代茁壯的台灣藝術,雲門舞集、蘭陵劇坊, 還有「海灘的一天」等台灣「新電影」。 杜可風在香港為王家衛等導演掌鏡的經典之作,如「重慶森林」、「東邪西毒」、「風月 」,或「紅玫瑰與白玫瑰」,從亞洲紅到好萊塢,他因此參與了「新驚魂記」等美國影片 的拍攝工作。 杜可風說,自己還是喜歡中國的人情味。他去年執導的第一部電影「三條人」和今年拿下 坎城影展「最佳技術」大獎的「花樣年華」,都是在揚威好萊塢後,重回華人影壇的力作 。 在Cheers的專訪中,杜可風心不設防地流露出內在的慾望,以及對人生與工作的尋求。這 樣對人生的熱愛與坦白,激使他走進由自己掌鏡的人生,從三十年前的杜爾,蛻變成今天 的杜可風。 這次你的攝影展主題是「談心說愛」,後面很多東西都跟慾望有關。我感覺你對慾望是有 些體會的,然後用你的方式去呈現。 因為我是個很貪心的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在海邊長大,由於父親是醫生,家庭狀況 還不錯,唸的書與學校也不錯。不過我在書裡面發現,澳洲這個地方不是生活的一切。 我從很小的時候,從藝術、文學、一點點的電影,最主要是文學中,感覺到有一個很好的 世界在那裡,而不是這邊。所以我想出來了解,接觸到其他人的生活方式,到現在都還沒 停,這是三十多年的尋找過程。 你愈來愈來解你自己的慾望嗎?你又怎麼看人性的慾望這件事情? 會啊!它愈來愈透明、單純與直接,也愈來愈沒有那麼重要。我想到了一個年齡你會了解 到,自己所要的,與你能要到的,不一定能成對比。 找到自己,就想開了 或是你會發現自己已經有的東西,也沒有那麼重要、那麼了不起,我想這是一種生活經驗 的結果。這或許是一種開竅吧,有的人是因為宗教、工作或是生活環境,有的人是因為錢 ,也有人是因為找到自己。 我算是找到了自己。找到自己的感覺是:在床上的我,沒有那麼了不起;在創作的我,也 沒有那麼了不起。在語言能力上,雖然可以溝通,但是我還不是一個真正的詩人。 都有了,就會有一點想開了。 當你很年輕的時候,有更大的慾望想要看這個世界,現在你對慾望又有一種體會與了解, 可不可以舉例說這兩者之間的差別或是對比是什麼? 年輕的時候我吃很多肉,我現在吃素。年輕的時候我以為男女的關係只是好好的做愛,現 在知道男女關係是接觸、擁抱、等待跟分享,我覺得這是很明顯的對比。以前我覺得有話 不一定要好好說,但是現在會盡量好好說。 小的時候,我都會期待自己是名人,但現在不需要吧(開懷大笑),因為沒有那麼的了不 起。 那時候,我期待自己是名作家,我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想成為作家。我唸了文學,以為用 這些方法就會找到一條路,後來非常失望。因為那些老師不是愛文學,他們當它是一份工 作,他們是所謂的「專業的」文學家、研究家。對我來說,他們是謀殺慾望與藝術的人。 這三十年,我已經寫了十多本書。前二十多年當中我寫不出任何一本書,因為我太期待去 做好。後來發現那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便開始去做筆記,這些筆記就變成了我的第一本書 。那是很重要的一種發現,就是「沒那麼了不起」。 我覺得我的一切,沒有那麼了不起。用這種心態去看,我就不會說:「這部電影真的很偉 大,你知不知道?」 杜可風的創作原力(2) 文/莫乃健、吳琬瑜 2000年7月 CHEERS雜誌 你不覺得你付出那麼多,犧牲那麼多……。 就像佛教有兩個和尚與一個美女過河的故事,天主教也有類似的故事。美女身上衣服破破 爛爛,一個和尚背她過河,一個多小時後,另外一個和尚忍不住說:「你是出家人,怎麼 可以接觸女人呢?」 背女人過河的和尚回答說:「你怎麼還背著她呢?我過了河就已經把她放下了!」我想事 情經歷過了,就沒有了。 我很好奇的一點是,像我們寫作的人,犧牲了很多,達到那個作品。但是一個月刊,再怎 麼付出,一個月就過去了,可能一年以後就沒有人記得。許多攝影記者也是一樣,他們付 出很大的心血,去拍到很珍貴的東西,可是它的生命就只有一個月而已。像你剛剛講的, 你花了很大的力氣去攝影,很多拍出來的卻不能用。你怎麼去平衡這件事情呢? 很多攝影師或我的助理問我,我跟王家衛拍了很多很多的畫面,百分之九十不出現在螢幕 上,這樣不是很浪費嗎? 做過的,永遠在心裡 我就說:「你神經病,這個畫面還在我心裡。」這個畫面我已經經歷過。這種經驗或是過 程,我已經消化了它,變成我的。它會再呈現出來,你要相信它會存在,不只是一個月, 而是永遠在你心裡。 如果它是你的,它就會存在你心裡,我很相信這一點。你一定要不擇手段把它變成你自己 的。你一定要非常自信、非常肯定,非常自在坦白地,去尋找「我在做的事情,跟我有什 麼關係」,這樣子的話,你就會投入。 就像一個懂時尚(fashion)的人,他們看到一件衣服,會有一種感受,感受到背後的那 種精神。我是看不懂,我有很多朋友是搞fashion的,他們看衣服跟我看衣服是完全不一 樣的,因為他們懂得看。不是因為受過訓練,而是因為他們跟「美」有一種個人的、直接 的來往。 我想我們的投入,很多人不知道為什麼就是真的會感覺到。我們投入,它(作品)就會變 成我們的東西。即使它被丟掉或不見了,它還是我們的創作生涯,或是做人、成長的一點 一點的東西。 你講得很好,因為人一定要知道自己在做的東西,跟他的關係是什麼。 而且要把那個關係拉得愈來愈緊,愈來愈靠近,這樣你會有一種滿足,你的慾望的滿足, 就不會有太大的差距。 以你為例,攝影與拍電影跟你的關係是什麼? 電影是我的「舞場」,是我可以跳舞的地方。我可以接觸很多我喜歡的人,跟他們有很多 的對談。我們可以坐一下,聊一聊、一起跳舞。它是一個動態的、活的東西,也是「人」 的東西。 攝影其實是自我治療 攝影,是一種比較特別的空間。我拍的東西是我個人的「治療」,就是自我治療。 比方說我常常拍完戲回到家裡,會有一些不滿意,感覺這些不是為了自己,或是覺得很累 。回家時我會拿起來一些東西,把他拼疊起來,會有一種發洩、一種好像是打坐的感受。 因為它是一種更直接的反應,一種直感(直覺)。就像有的人對「吃」也有這種創作,很 多人一看到廚房就想做菜,也有人看到廚房就會想逃避。 在我所謂的職業裡面,它(攝影作品)不是拿來賺錢的,可是它用掉我很多很多的時間。 我不會說自己是一個藝術家,我會說自己是一個拍電影的人。所以它更重要,因為它是自 己的東西,平常我一個人的時候,就只有這一些東西跟我在一起。而且它是我平常在安靜 的、私人的空間裡,所做的一些事情。 杜可風的創作原力(3) 文/莫乃健、吳琬瑜 2000年7月 CHEERS雜誌 你是在表達你自己嗎? 不是在表達,是在尋找,這也是我自己慢慢發現的。比方我有一個朋友,他必須把事情弄 得很邏輯化,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卻不行,我愈想會愈複雜、愈亂。所以我們的相處 過程裡,我不一定能用他的方法,也不一定能幫他的忙,不過在他的過程中,我也能給他 一些意見。 他也知道最好讓他自己去想,這種「想」不一定是用大腦去想,可能是憑感情或直感,或 是跟著音樂去做。就像你做菜,在聽古典音樂跟搖滾樂的時候做,做出來的菜一定會有不 一樣的味道。 你說你在尋找自己,像前幾年你就已經在做影像拼疊的作品,這次的展覽也有許多是如此 ,您覺得這兩種有什麼差別嗎? 當然有差別。那個經過好像是愈來愈單純。就像很多人還沒看過的王家衛電影「花樣年華 」,是他最容易懂的電影,這就是一種進步。因為基本上,不管是王家衛、畢卡索或張大 千,我覺得他們永遠在畫一樣的東西、重複同樣的事情,因為它愈來愈單純。齊白石也是 一樣。 那個精神是一輩子培養起來的,這種智慧、創作、或是藝術的呈現,是一輩子培養起來的 。 我常常說,藝術的最高層面,就是音樂。因為你不需要懂,它給你一種情趣、組合與感受 ,它是一種抽象的東西。它很可能就是一種很單純的東西,比方你可能在廟裡聽到「砰… 」,這也是音樂,而且是再單純不過了。對很多人來說,這個「砰…」有很大的回應,很 大的意義與感覺在裡面。 我想我們都希望,不管是工作、跟人的來往,或是生活觀念與創作,天天都能把不必要的 東西丟掉。 您一直在強調「單純」,「單純」對你最大的魅力是什麼? 最大的魅力?就是英文的pure,我覺得那個字很美,很多語言也有這個字,這個字有它的 質感。我想最pure的就是藍色,最pure的就是海,最pure的就是一面白牆。 純粹、單純的力量 我想這個pure,也可能是一種安全感,一種不需要解釋的東西,因為每個人的心裡都有那 麼的一小塊,多大多小我們不知道。我想最pure的,就像我們去看一個佛的臉、或是達賴 喇嘛,那麼的舒服。你都會感覺好像沒有多餘的東西。 你說攝影是一種尋找自我的過程,那其實是很個人的。但是另一方面,像今天你很累,你 還是很配合地一個一個接受採訪。某種程度來說,你還是接受商業的機制。譬如拍電影, 你必須配合導演……。 我喜歡他們賺錢啊! 所以你是非常了解社會現實機制的部份,你怎麼看這個事情? 我很開心你這麼說。我做導演的三個原則:第一,不要浪費時間。因為做導演沒什麼了不 起,只不過是有一些話,別人不會說罷了。第二就是錢一定要賺回來。第三是,後期製作 我要很長的時間,因為我不知道這個電影到底是什麼東西,我需要很多時間,讓它自己把 它的本性呈現出來。 我能夠了解現實?可能是老了吧(大笑)!因為人需要人嗎?尤其是因為我所謂的「成功 」,這是一個很可怕的字。我所謂的成績,我會站在這裡也不是因為我一個人,我滿清楚 的。尤其是攝影時,要是沒有張叔平(港台電影界首席美術設計,此次他與杜可風因為『 花樣年華』一同拿下坎城影展『最佳技術』大獎)、沒有我的攝影助理,沒有做後製的人 ,這個電影不可能是最後這個樣子。 或許是因為我的生活經驗與工作經驗非常豐富,因此我非常清楚這個過程。我也寫過東西 ,也在雜誌做過,因此會體會別人的苦。 就像一個工作,在許多的壓力下,會被要求給得很多。我雖然能夠給的就是這麼多,但是 我是一個很願意給的人,這是我的個性,也是我的毛病。有時候身邊關心我的人會說:「 你不要給得那麼多!」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這是從小的一種貪心,或是對人來往的一種理想。或許也是我很願意 ,因為我們的理想、互相的感受、溝通到另外一個的空間,而一起走這一段。 其他方面,像錢的處理,我知道我是不在乎錢的,但是我知道很多人很在乎,我會稍微提 醒自己應該考慮到他們。 我真的是一個「傳教的人」,我是非常有傳教精神的。我的「教」就是生活的體驗,是藝 術在生活裡的重要性。 我也知道,有意無意的,我對很多人來說,代表的是某一種精神。我對這個要負很大的責 任。就像林懷民,我雖然差他很遠,但是他也是這樣的人。因為他給了出來,所以台灣才 會這樣子。這是很重要的。 杜可風的創作原力(4) 文/莫乃健、吳琬瑜 2000年7月 CHEERS雜誌 你對女人的攝影非常的敏感,所以我想要問你關於「關係」這件事情,特別是愛情的關係 ,你的想法是怎麼樣?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發現到女人很美。小時候在澳洲,我有一個十六歲未婚懷孕的褓姆, 有一天我無意中看到她在裸泳,看到她的身體、女人的身體,我覺得這是一種wonder(奇 景)。 慾望是生命的推動力 我第一次有女朋友,那種接觸的神秘感,這些都很深刻、很深刻地留在我的生活裡,而且 我覺得它(關係)是非常重要的,是我生活中很基本的中心。 可能是我這方面的接觸與運氣不錯,所以我非常肯定,這些關係在我生活中是一種非常強 烈的推動力與平衡。 不過我也比較貪心,慾望不少,所以我也犯過很多錯,我也曾經因為有太多女人而犯錯, 而且不只一次。你必須問自己:怎麼可以犯這樣的錯,怎麼面對其他的人?不管你怎麼原 諒自己,都要這樣。 我最近才剛剛從雪梨回來,見到了我三十多年前的第一個女朋友,我跟她墮胎,墮過兩次 。這次回去是她主動來找我,因為我在那裡有個影展,所以我覺得這些東西是一種滿完整 的尋找過程。 尋找什麼?就是當你跟一個人睡的時候,不管你相信哪個上帝,也不管細胞是怎麼樣,為 什麼兩個人在一起,會是完整的一體,合而為一。 這可能是這個世界最微妙,最深入的東西。我覺得自己大部分的發現,無論生活上的發現 ,或是轉捩點,都是因為女人。 你所有的創作都跟體驗有關嗎?作為一個攝影師,你在捕捉鏡頭的時候,樣子讓人滿感動 的。 我要談戀愛的時候,一定會請我喜歡的女孩子來現場看我工作,這樣子她們一定會迷戀我 (大笑),這招我用過很多次。因為我平常都是胡說八道的,但是來到片場可以看到我嚴 肅的一面。 會不會有人說你太貪心、太自我或太自私。 會啊,我想信我有很多自私的地方,每一個人都有啊。人的交往是沒有劇本的,我只能稍 微坦白一點。 我們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期待跟希望。我們都是在某一種社會裡長大的,所以我們不是殺手 ,也不是那些可怕的政治家。我們也是人,也有一些很普通的慾望跟期待。像我所說的, 只有用我們做的事情來證明我們是怎麼樣的人。 不過我真的犯了一些錯,沒有達到一些理想的時候,最不能原諒我的,就是我自己。 你是一個想要證明自己的人嗎? 「證明」或「肯定」都是很可怕的字眼,我想對自己,還是要有一點點的證明吧。就像我 對這個展覽還是有一點情緒,不過我也覺得這些不是我一個人的東西,是大家的東西。 我想這個證明可能是:把它做完了,高高興興地做到你那個時侯能做到的程度。我想大概 是這樣。 就像我跟賴聲川導演合作「暗戀桃花源」的時候,一起經過很多的探討,然後在最後一天 互相恭喜對方,我們開車回他家,在車上,我們對彼此說:「好壞都只不過是這個時候的 我」。 那個時候的「暗戀桃花源」不過是這個樣子。現在的「暗戀桃花源」可能更好,可能更差 ;假如提早兩年拍,結果可能更不一樣。 我想所謂的「證明」是:這個東西的存在,就是這些參與者的現在。就像你們的雜誌一樣 ,這個月的雜誌是這幾人的這個月。一年以後,正是因為有過這個月,你們會不一樣。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18.160.85.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