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寶瑞和他的單口相聲
薛寶琨
劉寶瑞先生是說相聲的,是位藝人,一個平民百姓。「文革」前聽過先生
相聲的人,到如今至少已過中年。相信一定還有人懷念先生的相聲,特別
是單口。同樣的話,擱他嘴一說,就顯得那麼可樂,您未必會開懷大笑,
可心裡會覺得那麼有意思,真逗 !我們懷念寶瑞先生和他的藝術,特刊出
下文,以示吾心。
解放後,藝人地位提高了,受到社會尊重。劉先生對新社會和共產黨
的愛,發自肺腑。劉先生自有他自個兒的喜怒哀樂,好惡是非,可都是從
人性和藝術出發,絕沒有什麼政治意圖。然而,政治卻不放過他,如邵燕
祥先生的文章 (《北京青年報》2000年10月16日、11月26日)所述, 從
未傷害過任何人,而是給許多人帶來歡笑和藝術享受的劉先生,一個真正
的藝人,竟然那樣悲慘地死於「文化大革命」。看來,不要忘記「文革」
,深入思考導致「文革」的社會因素和心理因素,絕對必要。
——《博覽群書》編者
現在的年輕人——即使在藝術圈兒玩喜劇的行家裡手們有誰還知道劉寶
瑞這個名字﹖有誰還知道他所奉獻一生的單口相聲在建國前後的幾十年裡竟
是風靡京津有口皆碑的藝術形式!此前在正統的觀念裡, 劉寶瑞們是不能進
入文人學者的視線的,因之,不管他多有價值也無人識貨。雖然他的單口作
品並不比宋元的話本小說遜色,但因為它是民眾而非士子的、是鮮活的而非
紙面的,不具備「古典」價值,所以研究者幾希。特別是單口相聲這種形式
,因為他的冤死也幾乎隨之夭折,於是,他也不能像後來有福氣的侯寶林、
馬三立那樣躋身於「大師」的行列。在這個意義上,為劉寶瑞平反,不僅關
係到他個人的含冤而死,還有他的單口相聲以及其在藝術史上的地位。
單口和對口雖然都是相聲,在形成和發展中互有滲透及影響,但嚴格說
來卻又是源各有自,血脈不一。對口相聲可上溯自古優及參軍滑稽戲為「鹹
淡見義」的對話藝術,單口卻直襲笑話砌話——以故事性取勝的說話藝術。
其包袱多在情節和性格的描繪中實現。按劉寶瑞先生的說法:單口表演之道
具——半塊醒木即由說書藝人幸分「半杯羹」演繹而來,只是自上世紀初以
來相聲成為市民的諷刺藝術,單口和對口才在題材體裁上互見互轉,並漸次
增強了現實的批判精神。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這門藝術完全成熟,先後出現
了單口對口的代表人物及作品。劉寶瑞的師父張壽臣就是那時「雜花生樹群
鶯亂飛」中最為傑出的一個。他單口對口都好,尤以單口著稱。可以說經過
幾代藝人的創作與表演至張的手裡,傳統單口才出落或歸置成幾近範本的程
度。張的歷史功績在於:不僅因為他的存在而使這一形式流行傳世,而且因
為他的把握而使作品的文學層次提高,充滿了形象的典型性和情感的批判性
。如他的代表作《化蠟扦》、《小神仙》、《賊說話》等等都是可以列入文
學名作之林的。
劉寶瑞是本分的性格藝人,對於其師他從來都奉若神明不敢僭越。在我
與他交往的幾十年中每逢提起張老,他都盛讚其師的功力、見識與別人不可
企及的優長與智慧,他個人是無法望其項背的。然而事實上在建國以後把單
口形式推向頂峰並使其家喻戶曉的又恰是劉寶瑞自己。當然,他有其師許多
不能佔據的天時地利,比如中央電台的「喉舌」力量,他個人又正值年富力
強等等。但這一切只是「非藝術」因素,決定其堪與其師相抗衡的是他們之
間的距離,是他個性化的藝術創造與追求。比如,一方面他在繼承張壽臣拿
手節目的同時,自覺不自覺地豐富發展它們的語言及細
節,一方面他又按照自己的性情嗜好建立自己的節目體系。前者像《化蠟扦
》講到弟兄分家反目成仇「連雞貓狗都分了,就是這個老婆兒沒人分……筷
子剩一根兒撅三節兒……剩一分錢買鐵蠶豆三一三十一,多一個扔房上去」
這種誇張的語言實是那個世態入木三分的真實寫照。《日遭三險》描述縣官
要找急脾氣、慢性子、愛小便宜這樣性格的三種人,於愛小便宜的便放筆細
描,在他吃包子摳餡兒之後又增加了一個吃燒餅磕芝麻的細節,並且在其如
何「吃到嘴裡」大肆渲染,讓這位小氣鬼與對面客官沒話閒搭話說自己買房
云云,於是,每用唾沫畫一房型便將一粒芝麻點進嘴裡,「最後連茅房也擱
嘴裡了」。這真是絕妙的諷刺之筆,用顯微的方法放大了人物性格。這一切
都是在張先生的基礎上增飾的。它們不是空穴來風而是生活在底層的窮苦藝
人對其周圍的洞悉寫真。請看這位「愛小便宜的」去買棺材買了大的偷了小
的一段:
……他拿出二十兩銀子來!「找我錢。」掌櫃的進櫃房找錢去這麼個工
夫,他又拿了一個小的擱到那個大的裡頭啦,掌櫃的找完了錢,他拿著錢,
夾著一套兩個匣子就回來啦。老爺那兒正叨嘮吶:「買趟東西這麼麻煩,半
天還不回來!」這工夫他由外頭進來啦,把匣子往地上一擱,老爺一瞧這氣
大啦貮」「你買這麼大的幹嗎呀﹖」「老爺您甭著急,這兒還有一個小的哪
!」老爺一瞧更火啦:「你買兩個來幹嗎呀﹖」「閒來置,忙來用,等大少
爺要是死了的時候,咱們就甭買啦!」
劉寶瑞與其師拉開距離自成體系並非有意為之實是性情所致。在當年相
聲界裡誰都知道劉寶瑞是一位「性情中人」。他雖然浪跡江湖久占碼頭,先
後在天津、北京、濟南、南京、上海等地作藝,卻是生就童心天真無邪,喜
本色而信天籟,好遐想而求童趣。因此,他的許多代表作都被染上一層瑰麗
神奇的浪漫色彩,或讓人物置身於傳奇世界,或令故事充滿野史氛圍。超凡
的性格描繪和超現實的生活畫面,使他的單口既靠近評書講史又富有民間文
學的天趣。諸如,他的《山東鬥法》,讓一個殺豬的孫德龍去和琉球國道士
「鬥法」,這本身就是「奇異而可傳示」的。《假行家
》集丑料於一堆,最後把東家一家連同他自己全賣了,這其間寄寓著由民間
「呆女婿」故事傳承而來的多少天趣﹖還有那個「連升三級」的張好古,炮
製「珍珠翡翠白玉湯」的朱元璋,它們故事的偶然性已不建立在世俗現實的
可能性上而純屬天方夜譚式的奇思妙想。劉寶瑞認為相聲除去「可樂」而外
還必須「好玩」——可樂是指喜劇性,好玩則進一步要求其情趣,一頭兒是
觀察的精微,一頭兒是表現的瑰麗。詩人氣質與世俗生活相反相成是他的題
材特徵,閱歷雖久但涉世不深使他的天真性格充溢於作品中,這就是為什麼
在生活中大家常管他叫「老小孩兒」和在那場災難來臨時他被嚇暈,以至連
聽到樓梯有腳步聲也心驚肉跳,色如死灰的原因。
劉寶瑞是藝人中的「才子」,他以勤讀書善思索廣交友博見聞而享譽行
裡。他喜歡涉獵稗官野史筆記小說,熟悉社會雜學歷史掌故,又愛搜集民間
傳聞俚俗逸事。於是,這就使他的單口自然而然地傳說化或演義化,在現實
以外尋找藝術空間。所謂「化」,一是指他單口的內容極其豐富翔實洋洋灑
灑縱橫捭闔真如說書一樣娓娓道來因而有聽頭,二是為我們營造了一種歷史
氛圍創造了「歷史感」。一切關目和人物都是有根有據或事出有因的。因之
我們在享受笑的藝術同時還能獲得知識。諸如,朱元璋的暴戾有幾分就來自
我們熟知的「窮人乍富」的爆發戶脾性,張好古的陡然
而起也讓人們不由引起「人走時氣馬走膘」對黑暗政治中際遇的感慨。三是
「歷史感」多半虛實參半——事出有因又查無實據,僅僅表明民眾的歷史傾
向與態度。而這種歷史情感又恰恰是對今時今世現實情感的折射。因此,它
的諷刺就因為「距離」而獲得自由和美。劉寶瑞的功勞正在於他比乃師拓展
了單口的表現空間。這個空間既是藝術也是文化的,所謂「藝術」蓋指其以
童年的目光和心理為人們塑造的一系列喜劇形象,既在世俗的現實社會也在
想像的傳奇世界,更在似虛若實,若還若往的民間傳說裡。所謂「文化」,
系說在藝術世界之外還貫通與融通了中國百姓的興趣與
愛好、心理與願望、思維與觀念,甚至包括他們的信仰崇拜民俗習慣等一切
文化內容,幾乎涉及了民眾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這裡有史漢莊騷的氣韻,
有經史子集的博通,有詩詞歌賦的技巧。諸如,打油詩和三句半、字戲和姓
名嘲、趣詩和諧對兒、燈謎和酒令兒以及一切民間的遊樂技藝,都在他的相
聲裡得到傳承和妙用,改制與生發。它們又都熔鑄在具體節目的特定情境和
性格描繪中。《君臣鬥智》裡劉墉急中生智的敏對;《紀曉嵐》裡主人公對
唐詩的斷句與歪解;《偷斧子》裡小偷黑話與唸經的巧妙結合;《宋獻策測
字》裡因測字歧義而產生的語趣等等,都表現了中國文化在漫長的傳承過程
中雅而俗莊而諧的語趣和意趣。請看《神童解縉》的「包袱底」:
丞相一聽:哦,我說他人小不懂事,他倒罵我腹中空。「好!聽這上聯
:二猿斷木深山中,這小猴子也敢對鋸。」那意思是你小小年紀也敢和我老
丞相對句。鋸是句的諧音。解縉一想:拿我比小猴子啦,眼珠一轉:「老相
爺,我有下聯了。」「請講。」「您上聯是……」「二猿斷木深山中,這小
猴子也敢對鋸」。「我對:一馬失足淤泥內,看老畜生怎樣出蹄!」「曹丞
相一聽:「得兒……我不出題(蹄)啦」。
相聲藝術素有「演員肚,雜貨舖」的美譽,非熟知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有豐厚
的文化底蘊不可。劉寶瑞堪稱老一輩藝人中善使雜學兒的第一人。既由廣覽
多讀而獲,又有記問打聽之學,所有的知識都參悟了他的人生經驗,所有的
掌故都連帶著現實的生活,所有的技藝運作都感發著他個人的智慧才情。可
以說他不僅尋找並且把握到了主流文化和亞文化的接結點,並且坐落在俗文
化的一邊以極其超脫和客觀的目光審視它們。民眾的樂觀開朗入世務實精神
使他的作品具有明麗的亮色。於是,他的雜學兒就成了他的撒手鑭——別人
無可比擬的武器。不僅題材的範圍海闊天空,形象類ꬊ也無所不有。風格體式更是也虛也實亦莊亦諧。不少節目都觸及到了「喜劇
背後是悲劇」的美學要義。除去對張好古朱元璋的鞭笞撻伐而外,劉墉的奴
才相兒不也悲乎?至於那些昏官劣吏的愚蠢和虛妄無知和顢頇,不也是由於
觸及了產生它們的環境土壤而令我們嚴肅地深思﹖!即使連《豆腐侍郎》那
樣找樂的短段兒,我們不也看到祭天大典的讀祝官由賣豆腐的濫竽充數而演
出的悲喜劇貮古人認為小說應有「史才、詩筆、議論」三者兼容的好處,劉
寶瑞的單口也可作如是觀。他在表演時的夾議夾敘說古論今,旁徵博引如數
家珍,不止具有儒雅風度還同時具備詩人氣質。而他特有的語言腔調更是魅
力無窮——其高亢處不止是邏輯的重音也還是情感的強調,其迴環時不止是
包袱的掩線也還是情景的渲染。他語言節奏的遲急頓錯也是最講究的,用他
的話說「非得有打閃紉針」的功夫,包袱能響與否「只是一頭發絲兒之差」
。而他的「使相兒」更是誇張得往往可以定格為卡通畫面。是的,劉寶瑞每
個段子的包袱底至今都還鐫刻在觀眾的心裡。
相聲是喜劇藝術中的高難門類,而單口又是個中高難之最。現在相聲走
進低谷,單口更是式微。劉寶瑞的洗冤和對他藝術成就的重新認定一拖就是
三十幾年,這真讓作為他弟子的我感到苟活的羞恥。雖然,仍願以此短文補
過並呼喚涅槃後的單口相聲藝術的再生。
(引自《劉寶瑞表演單口相聲選》中國曲藝出版社1983年版)
(原載《博覽群書》2002年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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