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手間的大門開開關關了好幾次，每一個進出的人，都會利用著鏡子的折射，多看幾眼仍
佇立在洗手台前的小雨。
小雨仔細地張望鏡中的自己，看著長髮間那一張纖細的臉龐。不久，她從皮包裡拿出了一
支口紅和唇筆，就開始用唇筆描著唇線補妝。因為小雨感覺到自己的臉色有些蒼白，所以
她的口紅還沒塗好，就急著準備想多上一些粉底，然而心急反而手忙腳亂，一不小心唇筆
竟畫出唇緣，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其實小雨心裡明白，她走進捷運站的洗手間裡，根本不是為了補妝，而是因為她的害怕。
一切都太突然了，以至於毫無心理準備的她，來不及接受這一次和小頡多年不見後的相逢
。於是，她找了藉口躲進一旁的洗手間，想用化妝品粉飾不安，想把心頭複雜的悸動，穩
穩地平復。小雨調整著情緒，就這樣站在鏡子前站了好久、好久，卻鼓不起走出大門的勇
氣。
五年了，大學畢業了以後，小雨移民去了美國，小頡出社會找了工作，彼此以為生活再也
沒有交集的可能，就會和這一段記憶永遠道別。沒有想到今天，她們卻在這樣一個地方，
用這樣的方式再次相見……
「對不起，小姐。妳的車票需要補票。」一個淡水車站的人員，看見小雨被擋在出口時便
走了過來。
「怎麼會這樣？」小雨沒有注意那個男人，只是看著卡片插入的機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事。
「車票有設定不出站的停留時間，超出了時間，就需要補票。」
小雨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表情透出不大瞭解台北捷運的樣子。
「需要多少錢？」
「二十元。」
小雨從皮包中掏出一個小錢包，但是一失神，好幾個銅板竟滑落到了地板上。
「沒關係，讓我來。」男人低下身拾起銅板，小雨覺得很不意思，也蹲了下來。突然，她
皮包中的照片簽帳卡也掉了出來，男人隨手撿起，卻睜睜地看著那張簽帳卡，然後將眼神
投向小雨的臉上：「是妳，小雨？」
小雨同時也看著男人，才吞吞吐吐的回應：「小頡？」
不曾忘記，也不會忘記，就算多年不見，就算剎那間無法認出面容，但是彼此也不可能輕
易地忘記兩個人的名字。
「妳真的是小雨？天啊，我竟認不出來。妳的頭髮留長了，整個人看起來都成熟多了。」
「我也沒有認出是你啊。」小雨說。她的話一結束，腦海就升起了許多往事，把她對小頡
多年前的愛意也一併帶了回來。小雨以為早已深埋的情感，此時竟重新溫暖，滿滿地充塞
在心中。
整個淡水捷運車站，因為遇上週末，人潮特別擁擠。喧嘩的聲音，穿堂過車站的每一個角
落，把春天的溫柔都浮躁起來。小雨和小頡，這一克似乎感覺不到外在的嘈雜，好像兩個
人用時光的停格，就劃分了彼此與外界的相連。
「真是太意外了，怎會在這遇見你？」小雨問。
「我現在在捷運局工作，因為淡水捷運剛通車，很多事情都還沒上軌道，所以就派我來車
站監督業務。妳又怎麼會出現在台北？」
小頡知道小雨移民去了美國，所以不明白為什麼她會突然出現在這裡。而且，他看見了小
雨的腳旁，放著一個旅行用的手提袋，所以更是好奇。
「因為休假。」
「喔……。」小頡沉默了。
先生也一起回來了吧？帶著她的爸爸媽媽，或者有了小孩，也一起跟著，趁著休假回到台
北玩玩，和樂融融地享受幸福的美滿。一定是這樣子的，小頡心想。
「你呢？工作或生活都順心嗎？」小雨避開了小頡會繼續問她的機會，或許因為心虛，所
以馬上反問了小頡問題。問生活，是一種試探，想要知道的其實是感情生活，或者婚姻生
活。
「我還好。」
小雨沒有結婚。在美國這些年，她始終覺得自己沒有辦法談一次真正想要的戀愛，更找不
到一個能託付終身的人。因為，對她而言最真切的感情，是來自小頡。但是當年已經錯過
了，一輩子恐怕也不會回頭。
閒聊了幾句，小雨快承擔不住自己的情緒，所以躲進洗手間裡。站在鏡子前凝視著自己，
剛開始，小雨差點哭了出來，但終於還是努力的忍住了。
念大學時，小與就一直喜歡著小頡。雖然小頡沒有表示愛意，但兩個人一直都保持著密切
的關係。小雨不是一個主動的女孩，一直在等待小頡有一天會明確的回應，但三年過去了
，仍然無動於衷。直到大四，小雨的知心好友小青出現，一切就改變了。
小青的主動，讓其實對感情也很被動的小頡，慢慢離開了小雨。原來小頡一直都把小雨當
作很知心的朋友看待，所以當他喜歡上小青時，他竟還常常跟小雨分享他的感覺、他和小
青的發展，以及詢問小雨關於小青的興趣等等。小雨不能說什麼，只能回答、聆聽，而關
於自己的情感，就只是埋藏了。
小雨想起那一次，小頡在夜晚帶著她去了士林的百齡橋堤散步。她們在下雨中，走過黑暗
的長堤，走過台階上一對對的情侶，走過整個足球場。
「對不起，都在走路。」小頡說。小雨笑了起來：「我很高興，因為是第一次來。」
「第一次？」小頡問。第一次，小雨回答。校刊上小雨那篇小說，其中一段描寫在百齡橋
側看夕陽的情節，原來她根本沒來過。
「你看，」小頡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核桃形狀的木製品，然後打了開來：「很可愛吧
。一隻木雕的小瓢蟲，身體不會動，但是輕輕晃晃，它的腳就會開始一起擺動，好像活的
。」
小雨看見小頡開心也笑了起來，頻頻點頭。可是小頡卻說：「要送給小青的，你想她會喜
歡嗎？一個給她，另一個放在我的身邊。」
「只給我愛的人喔。」小頡說完還補上這一句，讓小雨的心都碎了。
後來，小雨因為家庭的緣故，舉家遷移到了紐約，大家各自忙碌著生活，便與彼此都不再
有聯繫。
小雨終於從洗手間裡走了出來，走向小頡的身旁，強顏歡笑地說：「我該走了。來淡水只
是趁著休假，想探望爸爸的老朋友。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和我決定搬回台北居住。」
父親去世了？小頡很意外：「以後不再回紐約了嗎？你的先生也一起來了台北嗎？」他終
於還是問了。
「我還沒結婚。」小雨低頭並壓低了聲音回答。小頡突然恍惚了起來，吞吞吐吐的開口說
：「我……我和小青很早就分手了。」
小雨聽見了，忽地將眼光凝視在已經注視她很久的小頡眼中。四目交疊，彼此不再開口，
卻都感覺到了彼此要告訴對方的話。但是，又能如何呢？
誰都沒有把握曾經錯過的時機，能夠再次回來。小雨準備提起腳邊行李道別，小頡卻忽地
一把抓起袋子，往辦公室奔去。
「放了一包鐵蛋送你，淡水名產。」小頡說。小雨笑了起來，向小頡道別，然後便離開了
捷運車站。夜晚，小雨一就來到淡水捷運站，準備搭車返回市中心。小雨一直張望著辦公
室，卻沒有再看到小頡的身影。
終究還是錯身吧，小雨告訴自己。她上了捷運車廂，選了一個位置坐下。整個車廂裡只有
三個人，各自坐落在對角的位置。小雨回想下午時與小頡的相逢，拉開了行李袋，拿起那
一包小頡放進的鐵蛋。在塑膠袋中，小雨發現了一張紙條，竟是小頡留下的通訊地址，還
有一個小小用紙張包裹的東西。小雨非常好奇的打了開來，才發現竟是那一個核桃狀的木
雕。把核桃打開，小瓢蟲的小腳因為捷運車的晃動，開始搖擺，小雨不禁笑了起來。就在
她要蓋起來的時候，小雨突然發現蓋子上用筆著了一行字：
Dear 小雨：
原來有兩個，另一個在從前，這個給你。
小頡
小雨迅速地感到眼睛一陣紅熱，把頭微微的倚向了玻璃窗。她隱隱約約看著玻璃
外掠過的夜之淡江，也同時在墨黑的玻璃映射中，看見自己。
看見微笑的自己，也看見了落淚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