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 deathdemon:其實第一句話的斷句,有好幾種,... 211.151.89.114 09/17
□□無權勢者怎樣思想
王怡
古有明訓,所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自古以來權勢者霸佔了文化的資
源,無權勢的大眾也就多半並無思想,稱為愚夫愚婦。王小波說的“沉默的大多數”
,也就是哈維爾講的無權勢者。無權勢的人群中自然也有思想高妙、邏輯深沉的極少
數,更有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當如此的豪情。豪情的思想含量比較少,因此無權勢
者相比之下,容易出現武力上的精英,但難以出現文化上的精英。從整體上看,遑論
思想,民眾是連言談舉止都被權勢者牽著鼻子走的。文化上的精英們自古以來就瞧不
起烏合之眾,這在西方的文明傳統下也是如此。政治上一個明顯的態度就是懼怕和反
感狹義上的民主政治。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裡士多德都認為民主政治和君主獨裁一
樣是最壞的政治。理發還得找一個專業的理發師,治理國家怎麼能人人平等呢?一個
天才和一個傻瓜都只有一票,這就使得政治的智慧水準好像木桶理論,木桶能裝多少
水,倒是由最短的那塊木板決定的。
到了美國立憲的時候,共和主義者麥迪遜說得更刻薄,他說就算雅典人個個都是
蘇格拉底,雅典的公民大會上也只可能是一伙暴徒。他的意思天才到了人群中,也要
變成傻瓜。在蘇格拉釣爾怴A無權勢者為什麼沒有思想,基本上是一個教育問題。而
在麥迪遜這裡,這個問題已經和教育程度無關,而是一個規模問題。人多勢眾就是獨
立思想的天敵。政治智慧必將隨著人數的增加而遞減。所以麥迪遜心目中的民主制度
不能是直接民主,而必須是代議制的民主,聯邦制的藪主和充滿貴族精神的民主。又
要利用無權勢者的選票來獲得政治的正當性,又要將無權勢者對于政治的人多勢眾的
影響控制到最小。歸根到底,共和主義的傳統是精英論和貴族式的,民主主義的傳統
是大眾化和平庸的。而現代的憲政主義則是這兩者的結合,精英與庸眾,共和與民主
的結合。
民主過了頭就是民粹,過分的膜拜無權勢者和沉默的大多數。精英過了頭又會反
民主,導致對大眾個體地位的漠視。哪一種傾向是更嚴重的?放在我們的歷史和現實
中還真不好說。只好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但“民主”一詞在現代社會已經超越
狹義上的多數決定原則,而成為一種包含憲政主義和共和精神在內的一種整體性的世
俗信仰。民主潮流已經浩浩盪盪,不可逆轉。所以我更關心的是在一個前民主或後極
權的時代,表面上對于無權勢者的膜拜,以及沉默的大多數事實上如何思想,如何被
統治。因為一面統治他們的思想,一面貢拜他們人多勢眾的力量。幾乎是一切現代專
制者上下其手的伎倆。
無權勢者是如何思想的,剛才提到了教育問題和規模問題。我所言的無權勢,包
括話語上的無權勢。什麼是教育?教育首先是一種對于受教育者的格式化。沒有經過
特定教育的格式化的人當然也能思想,也i能在天地之間頓悟。但他的思想往往因缺
乏基本的格式化,而無法與他人的思想進行溝通和對比。因而基本上無法進入一個公
共領域,並導致合作能力的匱乏。舉一例。前幾天我在路上看見一輕微撞車事件,撞
車者下來連聲道歉,態度極為謙恭。被撞者說那賠錢吧,撞車者感到委屈x反復堅持
說我已經道歉了,為什麼還要賠償?被撞的人哭笑不得,說道歉是道歉,你損壞了我
的財物當然要賠錢了。撞車的說太沒道理。我已道歉你還要我賠錢,欺負人啊。這例
子在我看來非常突出,因為我們在受教育中活到這把年齡,已幾乎無法理解這位撞車
者的邏輯和理由是ъ何形成的,我們只能說他不一定是錯的,但他的格式化程度太低
,低到無法與之溝通。無權勢者是怎樣思想的呢,第一個回答,是通過受教育來思想
。如果不從被統治的角度而從經濟的角度看,社會成員通過教育的格式化進行思想,
則是形成統一預期、降低交易成本必不可少的。用帠伯的話說就是建立形式理性。現
代社會是一個具有形式理性的社會,這形式理性形成的第一步不是交易體制,而首先
是成年之前的格式化教育。
民主制度打破了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界限。但教育制度卻仍然樹立起教育者
與被教育者之間的鴻溝。人類社會無論怎麼樣平等,永遠是前者決定著後者的思維、
語言、思想甚至私人情感的方式。大多數受教育者囿于自己的智慧、機遇和天分,將
永遠受制于自己所接受的教育,永遠被囚禁于教育的供給者合謀創立的那個觀念和價
值的世界。在關于各種社會公共問題的決策上,無權勢者中的大多數不過是人雲亦雲
的復制品。人多勢眾的選票也僅僅在關于民主的信仰中具有一種形式上的合理性,其
實質不過是數種精英意見的擴大,在投票結果和政治智慧上和競爭型的精英統治並無
區別,有可能使之下降但絕無可能使之提升。
這就是為了在民主制度下獲得一種政治的正當性茈眸楛筐漸N價。精英就是精
英,庸眾就是庸眾,這區分正如人之美醜,是必然存在的。抹煞這種區分將有可能導
致暴力和毀滅的民粹主義。但問題是精英找不到一種可以無條件去駕馭庸眾的正當性
理由。天賦本身並不意味著利用天賦去統治他人的正當權力。否則美人統治醜人就有
充足的理由了。這是為什麼柏拉圖關于“哲人王”的設想或培根關于“所羅門王朝”
的烏托邦不能成立的原因。精英也好,哲人也好,必須接受一種痛苦的命運,就是和
庸眾在塵世上平等的生存,並在與個人利益有關的公共事務中尊重每個愚蠢者的意見
。傻和愚是一種事實判斷或固鶞滌儘ㄐA但平等卻是政治所必須的一種價值假設。只
要上帝不出場挑明真相,這個假設就無法破滅。所以我同情哲人更勝于同情民眾。盡
管絕大多數的庸眾在幾乎一切有價值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上都深深受制于人類歷史上和
現實中的極少數精英。但極少數精英離開了民主原則,卻並沒茬絲毫的政治的正當性
能夠在公共領域中去統治剩下的大多數。
古語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話的政治哲學含義是一個人的獨裁只能憑借
武力而不可能憑借智慧。因為只有武力才能決出一個毫無疑問的第一名,由第一名去
統治所有失敗者。而智慧是沒有第一名的,精英們誰也不能服誰。所以政治的正當性
一旦從暴力中擺脫出來,獨裁就必然走向共和。所謂共和,就是不同社會階層的精英
們對于公共權力的分享,以及一套公平的權力角逐的遊戲。然而盡管我們不能無疑問
的決出第一名,也不能無疑問的判定一個具體的人是否屬于思想和智慧上的精英。但
如前述,思想和智慧上的精英與庸眾之別,在整體上是我們無法否定的。而民主主義
的訴求卻將對于權力的分享和公共事務的決策擴大到每一個人格上平等的公民。共和
的精神再進一步,就是民主。邁出這一步是人類社會迄今最偉大的進步。但這一進步
也是代價沉重的。因為人格的平等在政治的領域代替了智慧與經歷的不平等,使政治
的方向偏離智慧、榮譽和自由,以確保一種“政治正確”即對涉及自身權益的平等的
抉擇權。我們確信人人與生俱來享有人格與尊嚴的平等,但這種平等成為公共領域內
的唯一標準,也許意味著民主有可能是一場命運。在上帝拒不出場的前提下,是我們
必須承當的命運。
民主是一種命運,教育和新聞(繼續教育)就因此成為專制主義控制大多數人的
主戰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不行了。教育的普及和價值的啟蒙使無權勢
的民眾開始知曉。無權勢者盡管在法律領域贏得了種種音左漲a位,以人格的平等戰
勝了一切智力上的溝壑。但在這個戰場上卻仍然是一個天生的被統治階級。這種被統
治是從未成年人開始的。思想精英和政治精英們固然不能非平等的對待成年之後的民
眾,卻可以正大光明的像君王一樣,去對待一切未成年的民眾。“統治”是從幼兒園
糖始的。
如果民主的形式性得以確立,真正的專制就只剩下一種,即教育和輿論的專制,
通過教育的壟斷對無權勢者的思想進行統治。如果政府統治著整個教育,那也就意味
著政府統治著沉默的或者喧囂的大多數。這種教育的最終目的,是使受教育者在政治
上學會像教育者所期望的那樣思想。換言之就是培養大多數民眾在精神上的膝跳反射
。而民眾的平庸則保証了這種培養富有成效。極少數可以從中脫離的思想精英,無法
從整體上改變這個局面。因為意識形態從一開始便入侵每個未成年人的腦細胞,教未
來的無權勢者群體以一種固定的思維模式進行思想,無權勢者還能怎麼思想呢?他們
的每一個詞匯、他們的抑揚頓挫,他們整個思想的操作系統從六歲開始,就是被同一
樣力量給定的,被同一樣力量統治的。他們一開始就沒有被教育者視為目的,而被一
個政教合一的政府訓練為達成某種精英化政治藍圖的投票工具。
@我曾舉過一個例子,兩年前有一位歌星去西藏演出時,去看望她捐款助學的一位
藏族女孩。這位女孩很開心,且並不知道她是歌星,臨走的時候,小女孩抱著她的頭
哭了,然後遞給她一張紙,上面彎彎曲曲寫了一句話。到此刻為止,這是一個屬于個
人領域而非公共領域的事件,並在拫們想象中包含著無權勢者的真實情感和獨立的思
想。但小女孩紙條上那句話,卻讓這件私人事件突兀的顯出被統治者的格式化思想。
那紙條上寫著:“感謝共產黨,感謝全國人民。”
我們不懷疑小女孩表達感激之情的真誠,問題在于無權勢者一旦想要思想,就立
刻成為思想上的被統治者。意識形態教育的惡果就破門而入,除了這句她從小耳聞目
染的代表了最高語言規格的話之外,她所受的教育幾乎沒有為私人情感的表達留下足
夠的話語空間。她的語言能力及其邏輯,是一種將一切個體欲望都化為公共欲望,將
一切私人空間都拖入公共空間的意識形態語言。正是這種語言構成了一種專制社會的
操作平台和民眾基礎。
大多數無權勢者從七歲孩童到垂垂老者,在大多數公眾領域必須也只能借助于這
樣一套思想尋求表達的可能。昨天看見電視上一位老父親與在隔離狀態中的女兒進行
可視通話。他的女兒是護士長,因為v療SARS病人已經一周未回家。這位父親顫栗的
聲音,一開頭就直奔“胡錦濤總書記”最近的講話,要他的女兒“堅定信心,敢于勝
利”。我聽到此話傷心極了,因為無論這位父親將來能否擁有一張平等的選票,他都
注定是一個被統治者。一個被統治得淋漓盡致的無權勢者。
民眾的大多數無論沉默還是喧嘩,在被壟斷的教育中,在被壟斷的新聞中,在一
切精英人物掀起的時尚中,都是值得同情的烏合之眾。而不是什麼膜拜和讚美的對象
。一個平衡的政治制度必須尊重他們在私人領域內的自治,但也必須提防他們對于公
共領域的沖擊。獨立的思想對于整體意義上的民眾而言,幾乎永遠是不可奢求的。承
認這一點就是承認政治的命運。而承認了這種命運,就會對政治權力壟斷教育和專制
輿論的行為深惡痛絕。因為這種專制甚至比貴族政治和君主政治更加殘忍。它對待民
眾的態度已經近似于豬狗,因為為了訓練受教育者在公共領域內的服從和認同,就必
須直接傷害民眾在私人領域內的尊嚴。相比之下,貴族政治直接憑借榮譽和智慧而對
于民眾的統治,反倒能為民眾留下私人領域內的尊嚴,立下公共領域內的榜樣。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連馬克思也承認沒有思想的自由,“其他一切自由都是泡影
”。只有當膠@權力放棄政教合一和對于教育與出版的壟斷,民主對于無權勢者來說
才是有意義的,思想對于無權勢者來說才是可能的。而教育才在本質上成為一種教育
,而不是一種統治和摧殘。
2003-5-4
作者在中國大學任教,居成都
---《觀察》首發,軠載務請注明出處--- (5/29/2003 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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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暱名天使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