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
巴黎羅浮宮最有名的一幅畫，當然是達文西的〈蒙娜麗莎的微笑〉。在羅浮宮完成現代化整建之前，巴黎人最喜歡嘲笑破舊的羅浮宮裡，參觀的人平均花半小時找〈蒙娜麗莎的微笑〉，再花一小時排隊上廁所，剩下十分鐘拿來看羅浮宮內的其他收藏品。
美國國家畫廊（National Gallery）和羅浮宮頗有些相似之處。相似之一在國家畫廊最受矚目的東廂和羅浮宮最受爭議的中庭金字塔，都是出自華裔現代派巨匠貝聿銘之手。相似之二在於，國家畫廊藏品中的首選，也是一幅達文西的畫作，畫中也是一位年輕女子的肖像。
這幅名畫（當然沒有蒙娜麗莎那麼有名）被稱為〈吉妮娃德班奇〉（Ginevra de' Benci）。一九六七年國家畫廊以打破世界紀錄的高價買下，震驚了藝術市場。
這幅畫在藝術史界引起的注意，還勝過〈蒙娜麗莎的微笑〉。因為這幅畫是靠著歷代藝術史家前仆後繼的不懈努力，才一步步解決了關鍵問題，首先確定了達文西的作者身分，接著找到了畫中人的姓名生平，再者竟然連究竟是誰在什麼狀況下要求達文西作畫的，都有了基本瞭解。這是了不起的學術成就，而且不像其他知名畫作通常都牽涉許多不明、猜測，這幅畫的研究成果扎扎實實，不容懷疑。
不過如此條件，不足以解釋〈吉妮娃德班奇〉為什麼那麼值錢，為什麼足以成為國家畫廊的鎮館之寶？更令人好奇的是，為什麼羅浮宮和國家畫廊都給予達文西的文藝時代女士肖像畫，那麼崇高的地位？
再考慮一件事，就更神奇了。文藝復興時代義大利產生的畫作當然很重要，而女性畫像尤其在十九、二十世紀被德國、法國、英國以及美國收藏家瘋狂搶購，以至於這類作品今日在義大利境內幾乎已經絕跡了！
會造成這樣的現象，最重要的因素其實是史家布卡德（Jacob Burck-hardt）一八六０年出版的名著《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明》。布卡德以他優美的文筆、內斂然而卻驚人的想像、具高度說服力的嚴謹邏輯，將文藝復興時期刻劃成人類歷史上最了不起的時代。而布卡德筆下文藝復興時代的超然貢獻之一，正是一群自信且高貴的女性的興起。
多少人，不管是男是女，因為讀了布卡德的書，而迷戀文藝復興時代的女性精神。他們把從書裡讀到的意義，搬回到達文西等人的畫作上，讀出了最豐富的訊息。
男性沙文主義者看到了文藝復興時代女性的迷人魅力；女性主義者則看到了蒙娜麗莎與吉妮娃的獨立性格。這些意義，和畫作本身進行了長達一個世紀的反覆映照對話，終於使得這些畫爬上了西方文明的頂峰位置，成為西方價值具體而微的代表。
然而，布卡德和他的書，卻就被遺忘了。就算史家及其史著仍然被供在神殿上，布卡德如何塑造我們對文藝復興女性的想像，這個環節很少再有人記得、再有人提起了。
布卡德和他的鉅著，躲在被人朝聖般膜拜的蒙娜麗莎背後。沒有布卡德，老實說，我們不會覺得蒙娜麗莎笑得那麼神秘、那麼美麗。
【2002/03/19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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