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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  (2002.05.08) 有那麼一個時代,詩人總是要有一個詩的名字。用自己的本名寫詩,簡直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簡直就是件褻瀆的事。 褻瀆了詩可以用來重塑一個人的至高功能。筆名對詩人而言,不只是一種掩藏,不只是一種附庸風雅,而是一股象徵著新的自己得以浮顯的力量。 在那個時代,人用詩來質疑上帝。原本的神學價值系統被翻轉過來了。上帝所創造的,自然所賦予的,非但不再是最好最完美的,甚至成了必須要被揚棄的對象。頂多退一步:上帝創造、自然賦予的是粗糙的原料,等待大力加工。 人現有的名字,成了這種上帝創造、自然賦予的﹁本我﹂的代表。要追求詩的存有意義,詩人們紛紛毫不吝惜地放棄了舊名,取了最能和自己的詩心詩藝相呼應相映合的筆名。 詩人不只是要寫出詩作,詩人要透過詩去重新建構一個不一樣的自我。自然生命裡所沒有的美或光輝或頹廢或苦痛,由詩人創造,存在於詩中,卻進而從詩裡漫淹出來改造詩人的特質。 難怪像T.S.艾略特那樣的詩人,想盡辦法摧毀他自己的傳記資料。他不是要故作神祕,而是他清楚體驗到那些資料透露浮顯的艾略特,跟他試圖從詩去追求的特質特性,多麼樣天差地別。在詩的道德意念裡,詩惟有表現出不同於其作者的光與味與觸感,詩才有真正的意義與價值。如果﹁詩如其人﹂,那只要有﹁人﹂就好了,何必有﹁詩﹂?可是艾略特比誰都明白,在世俗的道德意念裡,如果發現了﹁詩非其人﹂的分裂,人們只會指責詩人虛偽。所以他乾脆想盡一切辦法讓﹁人﹂完全隱沒,只留下詩,只留下詩所建構、傳遞的超越的美與光輝與頹廢與苦痛。 ﹁新批評﹂︵New Criticism︶強調作品本身完足,詮釋解讀作品不必多麻煩去看作者其人其意圖。這個曾經盛極一時,後來被批評、嘲諷得一塌糊塗的學派,在他們看似荒謬的主張背後,其實藏著這個嚴正嚴肅的價值信念。一種由詩、由像艾略特這樣的詩人衍生發展的價值信念。詩的寫作目的,就是要超越作者,如果寫不出超越自我肉體生命範限的作品,這樣的人是不配被稱為詩人的。既然詩人之所以為詩人,正是他揚棄了自己,揚棄了上帝創造、自然賦予的那個吃喝拉撒睡,行走上班戀愛、背叛別人又被別人背叛的世俗自我,那麼我們去追究他如何吃喝拉撒睡,去記錄他何時行走上班戀뜊R,去悲憐他被人家背叛,或指責他背叛別人,怎麼可能幫助我們多了解他的詩呢?更嚴重的,一旦把眼光放在詩人的世俗自我層次上,我們注定無法認識、了解他的詩。他的世俗自我傳記資料,反而成了我們閱讀詩作最大的干擾、最具破壞力的錯亂。 這其實是多麼純粹而高蹈的文學理想,由詩人經驗擴大膨脹而成的某種烏托邦神話。詩人披上筆名,寫作詩篇時,他就與那本名的肉體與俗思俗念無涉的神話。比任何宗教修行淨化想法,都還要誇張的神話。 在陰魅︵disenchanted︶的世界裡,神話當然無法維持。就連艾略特也無法完全隱藏他的世俗自我,無法阻止傳記作家替他寫傳,無法阻止文學史家用那些拼湊的資料來解讀他最超越最艱深的詩。然而筆名的神話破滅了,﹁新批評﹂也土崩瓦解了,不過這份純粹而高蹈的夢想,卻不可能完全消逝。 夢想留下殘跡在許多詩篇裡。留在詩的閱讀的樂趣裡。透過詩,我們總是在想望渴求某種不同於上帝與自然的東西。也只有當我們讀到某種不像是俗世裡會存在會出現的美與光輝與頹廢與苦痛時,我們才確信自己進入了詩中,證明了詩的存在,相信了詩的必要。我們也才開始崇拜詩人,儘管我們崇拜的對象,不見得和寫詩的那個肉體靈魂相印相符。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241.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