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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鬱與悲情的無窮變奏(上)--讀初安民詩集《向南方出發》 二○○○年七月,在溽暑炎夏中,發生了「八掌溪事件」,四名在嘉義八掌溪中進行河床鞏固工程的工人,被突如其來升高的洪水困在其中,整整兩個小時的時間內,數百萬雙眼睛盯著電視,看著他們與洶洶湯湯的大水相抗,憑藉著只有區區肉身相擁相扣的微弱力量,等不到任何的救援,終於被沖走了,最後成為四具令人不忍目睹的屍身。 這是個天大地大的新聞事件。因為這是個遠超過一個新聞事件,直接衝擊到更深層的生命價值、連繫上人類永恆悲劇意義的無可說且又不能不說的故事。 老實說,面對這樣的事情,在新聞工作上,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在以這個事件為封面主題的那一期《新新聞》雜誌上,我匆匆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事件)真正的主軸到底什麼?是我們被這在八掌溪的滔滔洪流裡看到了自己靈魂的倒影,我們看到了自己靈魂不知何時被蝕了的模樣。我們一直都知道「良心」、「靈魂」這些東西在離我們遠去;我們也一直都知道「良心」、「靈魂」逐漸被遺忘,可是四個人在溪水中相擁的鏡頭提醒了我們真正沒有良心、真正靈魂殘缺的恐怖長相。」 「我們被自己嚇到了,這是「八掌溪事件」真正的作用。我們的靈魂中有一大塊恐慌,亟需尋找安定……」 我知道寫下這些是不夠的。我也知道再怎麼從新聞的角度去追查各個救難環節出了的問題,也都不足以發揮任何「為台灣安魂」的效果。 在驚嚇與困窘中,有人想到了詩,想到了詩看似無用,卻在這種驚嚇與困窘情況下,可以發揮的力量。於是我拿起電話,撥的第一個號碼,就是初安民的號碼。 安民爽快地答應了參與這樣一個「以詩為台灣安魂」的工作。可是等啊等,等到截稿時間,安民傳進來的詩稿,竟然只有短短的八行。 不是行數多寡的問題,而是那八行怎麼讀都像是個開頭,而不是一首完整的詩,更重要的,那八行詩裡面,雖然有「鄙陋的身世長不到二千五百公尺/祗能以八片手掌緊緊抱住八掌溪」這樣展現清楚初安民風格的句字,但是整體來看,抑鬱與悲情的張力遠遠未及安民一般作品的那種氣勢。 好不容易在電話裡找到安民,那頭的他用帶點抱歉帶點疲憊也帶點耍賴姿態的口氣說:「就這樣吧。只有這八行了。」我立刻強硬地表示了絕對不能接受的立場。用哄的用罵的用勸的用威脅的,我無論如何必定要安民承諾,寫出一首完整的詩來,真正的完整的詩,我可以等我願意再等。 初安民可以敷衍、唬弄其他任何一位編輯,那短短八行配上短短四句「公欲渡何,公竟渡何,渡何而死,其奈公何」引詩。的確也可以構成一篇短小精悍的感歎詩作,不過他知道他瞞不過我,不只是他的口氣瞞不過我,更重要的是,他的詩,詩風與詩義,關懷與抒發,瞞不過我。 我知道對於八掌溪他不會、不可能只有這麼一小段感觸。因為安民是我認識的朋友裡,對於苦難與悲憤最敏感的人,他也是我認識的朋友中,對於社會觀察面最廣、涉入感情最深的一個。 安民總是知道很多很多的事,記得很多很多的事。他常常自嘲一肚子都是「垃圾知識」。隨時知道中華民國擁有多少個邦交國,每個國家在哪裡有什麼特色。記得哪年哪月轟動一時的兇殺命案、死者姓啥名啥、幹什麼的。負責調查的警察又是怎樣一個人。記得文壇上誰用什麼樣的語言罵了誰,誰用怎樣的手法欺負了誰。記得黨外雜誌上,誰寫了一篇怎樣的文章主張了什麼、反對了什麼。 這些東西之所以為「垃圾」,因為事過境遷後,再也沒人在意了,除了初安民。不過跟安民結交之後才會瞭解,他記得這些事情,並不像大部份自歎記性太好的人,主要拿來作今昔對照、感歎時間磨人、事物轉眼景象全變。安民記得這些,是因為這些其他人看來瑣碎、片段的事情裡,都藏著曾經感動過他,甚至撼動過他的因素。 我常常喜歡和安民擺龍門陣胡聊些過往的人事是非,其他朋友很少記得那麼多,只有安民,幾乎是有響必應。不過很快我就發現,我會去挖出來的舊人舊事,往往不脫與現實比較對映的考量,最常見模式是講起誰誰二十年前曾經怎樣扮演忠貞國民黨員。二十年後卻翻身成了民進黨最激進的擁護者;換句話說,我的欷噓感慨,差不多毫無例外來自人的善變多變與不得不變。過去、記憶,是在這種為了成就這種欷噓感慨,才被召喚回魂的。 安民雖然都可以跟我聊得頭緒緊貼,可是他處理、對待這些記憶、往事的心情,其實跟我不同路數。他會記得,是因為他在這些雜沓紛紜的事件與人物中,看到一個共通的情緒、貫串的主題。那就是某種超越性、難以明說言喻的力量,一直在跟我們認定的人間正義條件搗蛋對抗,使得應有的公平道理總是落空,總是有不對的人在不對的時空下付著不應該是他們要付、也是他們付不起的代價。總有不對的人在不對的時空下受著不應該他們忍受的折磨。 安民記得所有這些付代價、受折磨的人與事,因為他覺得自己和他們有直接、真實的感情呼應。他也會記得在這種不公平不正義的對等關係下,得了便宜害了人的那一方。他如此組構、維持、擴展、純化自己的記憶,那些被他戲稱為「垃圾」的記憶與知識,當然不是「垃圾」,垃圾最大的特色除了被人棄置不用之外,更要緊的垃圾是完全沒有次序完全沒有結構與主軸的,如果用聲音來作比擬的話,垃圾是混成的噪音,不會有任何主旋律,可是安民的知識與記憶,我發現,其實是有主旋律的。抑鬱與悲情就是他的主旋律。 從表面上看來,安民有許多矛盾的價值與矛盾的選擇,然而如果掌握了這份抑鬱與悲情的主旋律,在矛盾中我們就能夠輕易找出統一統合的意義。例如他對中華民國的強烈認同,但卻又和許多政治立場上否認、反對中華民國的本土派、獨派文壇人士,保持非常密切親近的關係。這看起來矛盾,但如果理解,初安民看待中華民國的方式,總是在計較計算這個國家受了多少委屈受了多少不公平的待遇,越是在意這些委屈與不公平,就越是不可能移動他的國家認同。也因為中華民國在外交上受過最多最深刻的委屈與不公平,在安民的知識系統裡,對中華民國外交史記得清楚,可以 如數家珍的細細道來。也因為中華民國的委屈與不幸,來自多少政壇的勾心鬥角衝突齟齬,所以安民對於這方面的掌故也格外博聞強記,必要時簡直可以拿來當百科全書查索利用。 他的這種路數,當然和我、和其他本土派獨派人士看待台灣史的方式非常不一樣。然而對這塊土地上曾經發生過的不幸與難過,初安民卻可以有非常直接與誠摯的感應。這點是使得這些本土派獨派無法反對他無法拒絕他的最主要因素。他可以不必透過共同的語言、共同的政治立場、共同的歷史修辭,他可以跳越這一切,感應本土派獨派內在的抑鬱與悲情。 不過如果只是抑鬱與悲情,那麼初安民其人其詩,很可能會走上抗議、吶喊與憤憤不平的路數。當然不是這樣的。在安民的人與詩深層內部,還有一項強烈的信念,或者應該說更強悍,強悍到無法動搖的懷疑。 我清楚記得,有很長一段時期,不管談到國事家事或文學雜誌與出版,安民口中常常不經意就溜出一句:「唉,你不知道我的哀愁是怎麼一回事。」這個襲自林燿德詩題的句子,後來成了初安民的口頭禪。 你不知道我的哀愁是怎麼一回事。很多時候,即使在對話當中講了那麼多,我自覺對他的處境與困擾再明瞭再理解不過,安民還是會慎重其事地冒出這句話,堅持其實「你不知道我的哀愁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安民和早逝的林燿德也曾是親近的朋友。不過不管作人或作詩的態度上,他們兩人很不一樣。「你不知道我的哀愁是怎麼一回事」,對燿德來說,是非常精巧而響亮的愛情訴說的開頭,然而對從燿德那偅借來這句話的安民而言,卻是根深蒂固存在本源的一種宿命慨歎。 相交越久,我越來越明白,安民是真的認為:人的內在總會有一塊最深沈的悲哀與無奈是無論用任何方法、用任何技巧、用最多的言詞表情與動作,都不可能傳達出來,讓別人領受的。正因為沒有辦法掏得出來,這份無奈與悲哀,真正屬於自己,比所有的其他財產,包括人格個性上的一切成份,更獨特更唯一。無奈與悲哀成了一個人真正最終無法被異化被奪走的本體價值,與那終極的無奈悲哀相比,其他的一切都只是浮花浪蕊,都只是過眼雲煙。 換句話說,能夠被訴說、能夠被知道的悲哀,更不是終極決定一個人的存在與命運的那份悲哀。再換句話說,透過訴說解釋傳遞出來的悲哀感受,進入到另一個人的心中胸中,就必然被扭曲被誤解。人永遠活在自己的悲哀與無奈裡,不可能解脫也不可能被別人知道。 所以安民其人其詩,絕對不會是抗議吶喊的。抗議吶喊,違背了安民內在的悲觀存在哲學。他和許多本土派文人共同活在悲情的氣氛,然而當別人吶喊發洩悲情時,安民的悲情卻永遠只能是抑鬱低沈的。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twbbs.org) ◆ From: 140.112.241.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