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的聯想隨筆】
--------------------------------------------------------------------------------
千年塵灰下的新鮮玩意（下）－讀唐諾的《文字的故事》
因為《文字的故事》寫作精神和《中國古代社會》大異其趣。《文字的故事》當然比《中國古代社會》多了很多鬆散聯想「跑野馬」的隨筆隨想；但我們應該注意到，《文字的故事》還比《中國古代社會》多了更強烈的理論企圖。
別被唐諾表面上的隨筆式東拉西扯給迷惑了。《文字的故事》在寫作風格上最大的成就，乃至於完成了一種可以稱之為「具備高度紀律的無秩序」（disciplined disorder）型態。無秩序是為了增加閱讀上的趣味，然而所有的無秩序，仔細檢視後，我們發現其實都指向一個共同的概念或思想主軸。於是無秩序的意義就生出另外一個層次來：無秩序等於是由多個角度不斷地提醒暗示某個普遍性原理原則；可是如果我們直接明說這原理原則，就不如從無秩序裡讓讀者自行領會來得那麼具有說服力。
《文字的故事》，在我看來，背後的核心關懷是要建構出中國文字造字、運用發展中，透頭出來的文明獨特性。這樣的觀察，過去在民族主義史學家的手中，已經不知道被訴說過多少次了。但過去基本的作法，都是先陳述中國文明及其賴以成立的中國文字，多麼特別、多麼優異，然後再提供一些零散的例證。唐諾打破了這種模式，他從一個字一個字、一種字一種字出發，給我們似乎無窮盡的單獨個別故事，以及故事衍生朝向各個方位的聯想，然而就是不肯輕易說出那最終的、最核心的評斷。
唐諾不先給結論，甚至儘量壓抑不給結論，於是能夠在個別的文字上挖出最多的陌生潛質。如果他先就告訴你，中國人中國文化是怎樣怎樣，當你遇見他要解說的某個字時，那字又已經被那怎樣怎樣的前提束縛，無從新鮮起了。
唐諾其實比許進雄更有建構一套文明論的野心，只是他把文明論拆成片段，在不同章節裡到處閃著靈光。
例如他把關於中國文字性質的討論分散在第一到第六章中。讀者認真收拾整理的話，才有辦法找到一條論理的基本脈絡。中國文字遇見的基本問題，是要以有限的造字變化，對應幾乎是無限的待描述、待記錄的事物與現象。西方走向拼音文字，讓語言來解決問題，文字只要跟在語言後面變動就可以了。中國文字從來沒有這樣「變換跑道」過。於是必須設計出各式各樣方法來擴充文字的表達能力。唐諾顯然將傳統「六書」分類，視為是試圖增加文字描述、溝通效率的不同策略。
在這個我們可以稱之為「文字策略學」的取經燭照下，唐諾挖掘出了許多文字與文明的獨特性。例如講到了文字與現實間的譬喻關係，聯繫到文字溝通所依賴的高度共同經驗及共同想像；例如挖掘了造字過程中封存下來的古代神話與現實交錯互雜的狀況，都非常精彩。在無秩序中，唐諾建立了有高度紀律的一套論理。
這套論理，有著很大的衍生開展空間。唐諾所解釋的文字與現實間的譬喻關係，就可以和西方長期以來追求「完美語言」的傳統，進行有效對話。西方歷史上許多人相信，在亞當被趕出伊甸園之前，伊甸園裡所使用的不是希伯來語，而是某種「完美語言」，被污染、墮落前，可以準確如實指物、不容生誤解的語言。即使在人類離開伊甸園後，也還有一種完美的共同文法，統合管轄著各種衍生出來的語言。只有到了上帝毀巴貝爾塔，變亂人類語言，這套共同語法才失去了影蹤。
多少人前仆後繼，想要發現或重建這套「共同文法」，甚至希望進窺「完美語言」。我們所熟悉的但丁，他之所以會對歐洲方言文學作出那麼大的貢獻，其實背後真正的、最強烈的動機，是他要棄絕已經被污染被定型的教會拉丁文，取義大利文重起爐灶，靠新鮮的義大利文來組構新的「共同文法」與「完美語言」。
但丁的努力，當然沒有得到他意欲的效果。事實上，所有追求「完美語言」的努力，都不曾成功。但「完美語言」的執念，卻一度使得西方人對中國文字表現了空前的好奇興趣，甚至促成了西方漢學中語言文字派的崛起。
因為他們發現講不同語言的人，竟然可以靠同樣一套漢字系統來溝通。漢語、日語、越南話，明明天差地別，為什麼可以都使用同樣的漢字呢？綜合差異語言，那不就是《聖經》裡前巴貝爾塔的理想狀態嗎？
中國文字是不是含藏一種「共同文法」？可惜的是，這樣一個問題，在十七、十八世紀，因為西方對中國文字認識太過粗疏，而無法提出什麼有效的答案；到了十九世紀之後，又因為西方對中國的日益輕蔑，而不再相信中國文字能找到什麼了不起的答案。
唐諾的書中許多觀察與思考，卻可能復活這個問題，對照出中國文字與西方語言系統間的隱含文明意義來。從這個角度看，唐諾在千年塵灰下重新找到的新鮮玩意，不只是文字、成語，也不只是中國古代社會樣貌，還有一些有趣且深刻的文明論線索。
--
俏冤家扯奴在窗兒外。
一口兒咬住奴粉香腮。
雙手就解香羅帶。
『哥哥等一等。只怕有人來。
在一會無人也。褲帶兒隨你解。』
～～墨憨齋歌『調情』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21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