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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專欄  (2002.05.22) Aharm Appelfeld曾經形容,四○、五○年代聚居在耶路撒冷的猶太難民們,他們用討論宗教經典的態度與方式,討論卡夫卡的作品。他們在卡夫卡的作品裡,讀到了一種神祕而強悍的,預示的力量。 Gersham Scholem認為,猶太神祕思想的三大支柱就是:《聖經》、《光耀之書》(the Zohar)以及卡夫卡的作品。Martin Buber在希伯來大學教授猶太罪咎的課程,他最常引用的文章,就是卡夫卡的作品。 在這些人眼中,卡夫卡寫出了一個大夢魘,人永遠活在醒不來的惡夢中。然而組構成惡夢的基本元素,不是地獄、撒旦,不是火龍或黑魔法,而是文明秩序,是表面上所呈現的優雅深邃,我們以為的人創造出來的美好事物。 卡夫卡一九二四年去世時,沒有幾個人讀得懂他描繪的惡夢。那時候沒有多少人讀過卡夫卡,即使是極少數讀了卡夫卡的人,被他筆下的夢境震懾,他們還是不了解這樣的景異虛構情境,到底跟我們的現實生活有什麼關係。 一直到一九三九年,一直到歐洲被戰火席捲,一直到六百萬猶太人遭到屠殺。突然間,卡夫卡的惡夢得到了普遍性的驗證,藏在西方文明最高物質與精神成就底下的,竟然真的是最可怕的罪惡與邪惡。這罪惡與邪惡的現實,已經無法用理性邏輯說明,只能藉寓言予以模模糊糊隱隱約約地揭露。 因為理性本身,也是文明的成就。也是罪惡、邪惡賴以躲藏蔓生的共犯。理性所追求的是非與清晰,也纏捲上了罪惡與邪惡。我們只能靠不清不楚、曖曖昧昧的神祕寓言,卡夫卡式的寓言,才能去碰觸去挖掘那不可說卻又非訴說不可的人類經驗。 換句話說,借途上帝的神祕花園,才能走到人間邸宅。那個花園裡不必然非得要有上帝,重要的是要有人不能企及不能拆解不能轉訴不能改寫的神祕。它必須以其神祕的原貌,如是顯露,如是包圍一個通過此花園的血肉之軀,徹底消融他的思考與感官,然後他才能在走完神祕迷霧之道後,看到原本屬於他的華麗宮室,一些奇異、不堪的形跡。 你問我詩與道德之間的關係,詩是否超越道德?詩人是否超越道德?詩人,像波特萊爾或雪萊或拜倫那樣的詩人,是否靠著他們的詩,取得了敗德的特權,可以不受世人與歷史的道德裁判? 這是個非常難回答的問題,因為牽涉到很多非詩義與詩藝本質的枝節。如果波特萊爾不那樣放浪形骸,他還寫得出《惡之華》嗎?為了完成拜倫磅的詩風,難道一定得要對妻子殘酷,棄女兒不顧嗎?……這一類不能不問、卻又無法回答的衍生問題。 所以我只能回到詩自身的精神上來,從卡夫卡最接近詩的寓言裡對比照映。詩發揮的功能,當然不是道德教化;然而卻也不是對道德的敗壞。詩,就像卡夫卡的寓言,試圖看到別的視角別的方式無法觸及的,文明與理性的暗流。 沒有道德,就無法塑建起文明,更無從維護理性。可是文明與理性,非但不能消滅罪惡、邪惡,甚至其本身會蘊發罪惡與邪惡。這種和文明、和理性糾纏得如此緊密的魔鬼,它們不會輕易在文明與理性的照耀下現形,惟有的辦法,只好透過寓顏、或透過詩來加以捕捉。 卡夫卡的迷離,也正是詩面對道德時的迷離。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241.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