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華區beta YangZhao 關於我們 聯絡資訊
愛德華‧薩伊德(Edward Said)的《東方主義》已經成了後殖民論述的經典。《東方主義》最大貢獻在於直接指出了西方帝國主義建立在一連串主觀的想像上——對於所謂「東方」的想像。   《東方主義》書中羅列了啟蒙時代以降,不同時期的西方社會,建構出來的「東方圖像」。這些西方想像、理解的「東方」,有兩項共同特色,一是它們符合西方社會本身的需要,尤其可以合理化帝國主義的侵略擴張行為;二是它們都不是真正的「東方」。它們和所意圖描寫的真實景況,有著驚人的龐大差距。   雖然薩伊德書中處理的「東方」,是他自己成長、關懷、熟悉的近東、中東地區,尤其是阿拉伯世界,不過他楬櫫的原則,在世界各個曾經被殖民的地區,都引起了熱烈回響。同樣的原則,也建構過遠東、建構過非洲與中南美洲。   中國當然也被用同樣的方式想像過。啟蒙時代,歐洲需要有理性的典範時,中國就被想像成一個因為服膺理性、拒斥宗教,所以充滿了美德與富裕的「先進」文明。但是一個世紀後,西方開始發現可以靠占領、控制中國來取得更大利益時,中國的形象就有了戲劇性大改變。中國變成了一個荒謬可笑、蒼老腐敗、無法自我治理更無法理解自己真正利益何在的「落後」文明。   「東方主義」至今仍然在主導西方主流社會的世界圖像。沒有「異己」(the other),就無法定位「自己」(the self)。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想像的過程,尤其是這種想像與權力之間的糾纏不清,不是西方的特徵。反轉來看,非西方地區也不斷在建構各式各樣的西方想像,並且用刻板印象中的西方,來決定自己的行為。   「九一一」事件發生後,兩位重要的「公共知識分子」Ian Beruma 和 Avishai Margali,在《紐約書評》上,發表了一篇擲地有聲的文章,標題就是〈西方主義〉(Occidentalism)。「西方主義」的命名,依循薩伊德的用法,指的就是非西方地區對西方的想像。    「九一一」恐怖行動 動用一切手段摧毀西方   這篇文章明確點出,「九一一」行動彰顯了強烈的「西方主義」運作。自從18、19世紀西方興起,西方的勢力侵入別的地區、領域,就開始醞釀著一種為了號召反西方、仇恨西方的「西方主義」。這種印象、概念,最大的特色就在於點出所謂「西方」和「我們」之間的差異,而「西方」當然是邪惡的,「我們」當然是聖潔、美好的,「西方」的邪惡,對照「我們」的美好,得到的結論就是:必須要以一切力量、動用一切手段,阻擋西方,甚至摧毀西方。   Ian Beruma 對日本甚為熟悉,提供了日本「東亞聖戰」的例子。他分析1937年日本文部省(教育部)頒發的《國家原則》,裡面特別強調日本人與西方的差異,強調日本人的純潔與西方的腐敗墮落。1942年珍珠港事變後,日本哲學家們齊聚京都,努力賦予戰爭「哲學意義」。他們找到的論證,也都集中在西方的毛病、問題。「物質主義、自由主義、資本主義、個人主義、人文主義、理性主義、社會主義、頹廢墮落與道德淪喪」。   對戰爭中的日本人而言,他們的歷史使命,就是阻擋住西方這些邪惡的潮流,保護日本的純潔性。因為日本自身不足以對抗強大的「物質主義、資本主義」的西方,所以要「聯亞抗歐」。   Beruma回顧的這段歷史,其實正是我們常常忽略的。中國被捲入在戰爭中,而且處於被侵略者的地位,當然很難去設想、理解日本人的動機。戰爭的結果,日本戰敗了,日本人也沒有什麼立場可以去重建戰前戰中的國家氣氛,因為那樣的重建說明,就像其本意為解釋(explanation)、難免會被視為辯解(justification),這兩者本來就很不容易冷靜區分的。   不過就史論史,戰前戰中日本國內上上下下的確就是籠罩在這種「聯亞抗歐」的情緒裡。其中攙雜了早先「脫亞入歐」追求中累積的挫折感,發現自己依然不被歐洲強權所接受;也攙雜了一次世界大戰後歐洲的悲觀與沒落氣氛,歐洲人不再那麼自信,不再能堅持自己的文明是最好的,歷史發展的目的就是趨向歐洲式的現代文明;中間還攙雜了日本主要盟邦、學習對象——德國,在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思想潮流,德國把自己跟其他歐洲國家分隔開來,凸顯與其他國家不同的直覺的、美學的、道德的文明重點。    阻擋西方邪惡潮流 日人認為戰爭是唯一手段   日、德、義會在二次大戰中結成「軸心國」,不完全祇有戰略利益上的理由。蓋在他們「反共」的共同意識型態招牌下的,其實是對於其他西方國家,尤其是英美的不屑與仇視。法西斯主義不祇反共產主義,法西斯更強烈的情緒是反個人主義、反自由貿易,而法西斯建構起的個人崇拜,不管是崇拜「領導者」(F?f$i2>hler)或是崇拜天皇,都是為了超越個人、超越物質,發揚「精神」的價值。   當年發動戰爭時,許多日本人是衷心相信必須建構一個「大東亞共榮圈」。「大東亞共榮圈」不祇是個口號,侵略的藉口。它是個對日本人極其有效的動員意識型態,因為背後的邏輯是,如果沒辦法讓日本擴張成一個大東亞帝國,日本勢必抵擋不住西方勢力,西方會大舉入侵,消滅日本的文明、日本的精神、日本的天皇。純潔、高貴的日本人,會被迫成為可鄙可恨的西方人。   許多日本人真心相信,他們侵略亞洲其他國家,既是自我保護,又是解救別人。讓這些亞洲國家能夠進入「萬紘一宇」的日本體系裡,而「萬紘一宇」的字面意思,不正是提供一個大屋頂,讓不同族類的人都可以進來棲息安居、躲避風雨嗎?要躲避的,正就是歐風西雨。在這點上,日本人自認是救世救人。   如果亞洲其他國家不能醒悟,主動與日本結盟成「大東亞共榮圈」,那就不祇是他們終將成為西方資本主義、個人主義、自由主義的禁臠,而且還會危害到日本。日本人不能坐視這樣的威脅逐漸醞釀。在這其上,日本人又自認是自我保護。結果是,日本人就覺得有理由、甚至有必要屈服其他亞洲國家的意志,如果發動戰爭是達成這個目標的唯一手段,那麼發動戰爭也沒什麼不好,沒什麼不對的了。   回到「西方主義」上來。這種與想像中的「西方」的對立,延續而且擴張。西方越強大、資本主義與個人主義(及個人主義衍生出來的民主政治)越發達,就有越多反西方的「西方主義」情緒如野火般延燒。   從過去的經驗,我們可以推出兩項重要的歷史教訓。一是這種「西方主義」雖然是全面地與「西方」對立、厭惡一切與「西方」沾染上關係的東西,意欲尋找、重建與「西方」對立對反的「純粹自我」,不過如果必須選擇發洩仇恨的手段時,最容易成為目標的,幾乎毫無例外是繁榮的都會大城。   都會大城齊聚了這些「西方主義者」最痛恨的東西。繁華的商業、大量的金錢、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破碎的家庭、敗壞的道德、流竄的慾望,還有大大方方拋頭露面的女人。    西方主義蘊藏著 強烈的悲劇式英雄情調   另外一項教訓是,這種「西方主義」裡通常會藏著最強烈的激情,不斷在試探證明激情的方式。「西方主義」裡呈現的西方,是人人自利祇顧金錢、沒有道義也沒有真情愛的敗德社會。「西方主義」裡的西方最邪惡的根源是冷漠麻木、沒有原則。因而對照地,在相信「西方主義」仇恨至上的人心裡,就產生了終極的壓力——他們必須是熱情激動的,熱情激動的最高證明,則是願意為原則而死。   原則,尤其是文明的純粹原則,比生命更重要。所以「西方主義」裡不免就帶著強烈的悲劇式英雄情調。生命的充足目的,不在個人生命本身,而在犧牲個人生命來完成更大的建設,或是,更大的毀滅。   講究犧牲個人生命的英雄情調,幾乎無可避免帶著一定程度的禁慾色彩,因為生命本來就不應該是拿來享受的。不管是性慾與財富的慾望,都會讓人珍惜、流連既有的個人生命,也就構成了對於更高一層原則實踐的阻礙。   分析至此,「九一一」行動的意義,也就呼之欲出了。紐約的確是重要的「西方」象徵C尤其是曼哈頓下城的天際線,以世界貿易中心為核心的高樓群照片,隨著西方勢力,滲入到世界每一個角落。更重要的,紐約不祇是繁榮都市的代表,紐約也是敗德都市的終極化身。紐約是「超人」漫畫裡無法救贖,祇能苦候超人一次次辛苦救援的「高譚市」。   這中間當然有著一份歷史的矛盾、諷刺。許多保守、中產的美國人,可能深深相信:紐約之所以變得如此敗德,因為那裡住了最多不同族裔的移民,其中包括了大量的阿拉伯人,甚至包括了賓拉登家族的人。可是在保守中產眼光中認為是外來移民造成的敗德、混亂,在賓拉登等人眼中,卻成了美國精神、甚至是西方精神的代表。在「西方主義」論述裡,他們指著紐約說:「看,那就是罪惡的美國,那就是罪惡的西方,罪惡的資本主義加個人主義塑造的罪惡的中產階級!」   他們必須摧毀西方,保存自己。至少他們必須證明,向世界尤其向自己證明,他們有能力可以摧毀西方的主要象徵——紐約。不能摧毀整個紐約,他們至少可以摧毀象徵中的象徵,紐約的世界貿易中心。   而且在摧毀的行動中,他們還可以證明自己的悲劇性英雄主義,以及示範這種犧牲情操,高於個人主義高於自由主義的價值。自殺不祇是完成毀滅目的的必要手段而已,自殺本身是凸顯想像中的「東西衝突」不可或缺的條件。   所以我們現在面對的核心問題,整個國際的勢力焦點,真的不是杭廷頓所說的「文明衝突」。「文明差異」是必然的、是真實的,然而「文明衝突」卻是想像的。「文明衝突」是從對「異己」文明的惡意想像開啟其端的。如果不能看清楚這點,而拿「文明衝突」做出發點,事實上就落入了對「異己」惡意想像的泥沼、陷阱裡了。   這是我們今天看待世界變化、甚至思索兩岸關係,不得不戒慎留意的一個關鍵重點。(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241.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