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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專欄  (2002.03.13) W.H.奧登曾經說,寫每一首詩都必須經歷可怕的感覺,不確定這詩會不會就是他一生中能寫出的最後一首。 當然不是因為這首詩會成為無法超越的完美傑作,而是不知道下次寫詩的感覺什麼時候會出現。無法控制、無法期待的不確定感。 詩對詩人的折磨。詩無法練習,詩也無法循序進階。尤其是去除掉了大部份聲音技術面,轉化成為純粹個人精神與個人的感動的呈露的現代詩。傳統詩,不管是中國的或西方的,比較像是鋼琴演奏。你從拜爾練習教材開始,然後一步一步一級一級學會越來越多的技巧,然後就愈來愈能應付更複雜的曲式,表達愈來愈豐富的內涵,也就取得人家愈來愈高的肯定與尊重。 傳統詩的創作性質,也比較接近音樂的再詮釋。有很大一部份,是在文類成規裡定好了的,就像鋼琴家依據著寫好的樂譜彈奏一樣。創造變化的部分,是在這些文類成規中開放出的有限自由,因為有限,所以即使是沒有什麼原創天份的人,也能夠按部就班走進來,而且可以按部就班地一直走下去。 現代詩不再是這樣。現代詩是極度個人、極度孤獨的心理價值下的產物。詩人孤伶伶、空盪盪地面對宇宙洪荒,古往今來所有的時間,以及上下四方所有的空間。擁擠的人群、疏離的星星。詩人尋找那獨特的激情,同時尋找表現那激情的獨特形式。兩者都沒有任何前例與保障。 一八二一年,在給Thomas Moore的信中,拜倫這樣說:「……永遠沒辦法讓一般人明瞭:詩是高度不安激情的表現。沒有人生都處在不安激情裡的,就像不會有持續的地震,不會有永久的發燒一樣。」詩像地震般偶然、無法預知,詩又像發燒般不正常,甚至病態。 這種特質,帶給詩人很大的壓力,也預示與詩與社會間高度的緊張。詩人無法「為詩工作」、「為詩準備」。更沒有辦法衡量他是否有「為詩努力」。鋼琴家可以排定每天四小時、六小時的練習,雖然練習無法保證讓他彈出好曲子,但至少他的努力能夠量化計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還符合社會上對於勤奮的基本肯定與要求。 詩人,現代詩人,要怎樣為詩練習?讀人家的詩集、撿拾片段靈感或反覆修改已有的篇章字句?或者是孤獨地散步、在客廳裡焦躁反覆踱步,還是為了保持激情狀態而不斷地談戀愛?這些頂多只是間接的,而且間接到不能滿足現代社會對於「工作」的最低標準。 詩人是懶惰的,必然懶惰的。可是懶惰的不見得就是詩人。更多更常見的,是以詩為懶惰與疏離社會藉口的作法。詩被用在太多地方,作為方便、便宜的逃避手段。無法適應社會的人,不願接受工作價值的人,他們發現了詩,他們給予自己詩人的身分。這樣的作法,讓社會更不信任詩,讓詩人與社會的關係更緊張。 沒有練完拜爾教本,沒有彈完巴哈、蕭邦乃至李斯特練習曲的人,不敢隨便稱自己是鋼琴師,更不敢隨便租下禮堂來辦演奏會。不幸的是,在詩的國度、領域裡,沒有相應的拜爾教本與練習曲。詩是如此主觀。 這就逼得現代詩人,為了鞏固自己的詩人地位,必須採取一些策略。例如必須寫出更多更多的詩,透過詩的量,以及量所累積評價系統連番考驗,讓自己與那些玩票的、根本缺乏原創力的人,分別開來。詩人的詩越寫越長,詩人的作品越寫越多,詩人的全集越編越厚。 悲哀的是,這樣的詩人,就成了追求「持續地震」、「永恆發燒」的人。拜倫所認為不應該、不可能的事;拜倫認為與詩、甚至與自然逆反的邏輯,卻逼著我們的詩人們日夜焦慮、刻刻恐慌。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241.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