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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專欄  (2002.05.15) 「如果讀一本書而我感覺到全身上下冰冷,沒有任何火光可以讓我溫暖,我知道那是詩;如果我明明白白感受到好像頭頂被掀開了,我知道那就是詩。這是我僅知的辨認詩的方式。還有別的辦法嗎?」 這是Emily Dickinson說的。她對詩的領受如此直接而強烈,她不是也不必透過傳統的形式安排,來判斷自己所讀的究竟是不是詩,她藉著實質的身體反應來試驗詩,也縱容詩試驗她。 這一段話,強烈而誇張地表示了詩人與詩的關係。不過更強烈、更誇張的是,Emily Dickinson顯然自己並不覺得如此意見很強烈、很誇張。因為這段話不是她自己用白紙黑字寫下來,意圖傳遞給讀者的,這段話出現在她和Thomas Wentworth Higginson的會面對話中,才由Higginson記錄轉述的。 而Higginson是Emily Dickinson自己選上的,詩的導師。從一八六二年開始,Dickinson就寫信問Higginson種種關於詩的問題,她總是謙虛地問著:「我能稱你為指導者、老師嗎?」「你願意幫我,再幫我一次嗎?」「如果你真的認為我太魯鈍或太不受教,請千萬明白地拒絕我。」……她在寫給Higginson的信裡,總是自稱「受學者」、「學生」。 他們通信的期間,Emily Dickinson一直請求Higginson能夠撥空到麻州的安赫斯特看她。Higginson拖著拖著,拖到一八七○年,通信相識八年後,兩人才第一次見面。那次會晤為時也只有一個小時左右,就在其間,Emily Dickinson講了很多奇怪的話,問了很多奇怪的問題,奇怪到讓Higginson忍不住原原本本逐字照句地筆記下來。 從這個脈絡與過程,我們驚訝地發現,Dickinson不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地作出一篇關於詩的觀察。她是認認真真地努力要問出心中的疑惑,畢竟面對的是她敬愛、又難得一見的老師。她衷心想知道,除了那麼強烈的感官反應之外,世界上其他人還有其他方式來接近詩來辨視、證明詩的存在嗎? 可是她的問題本身,已經排除了任何其他回答的可能。因為她提出了浪漫主義貫穿到現代主義,多少詩人夢寐希望達到的終極定義。詩不可以理性定義,詩只能藉由最好的詩人的直覺來發掘來指認。還有別的辦法嗎?有,但別的辦法都沒有那體內的寒冷、那被掀開頭蓋骨的感覺,更權威更準確。 Higginson沒有告訴我們,他是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其實就算他回答,大概也沒有人會在意。就像他曾經給過Dickinson那麼多關於寫詩的建議,後世卻從來沒有人去討論他對Dickinson的詩藝到底有什麼貢獻。後世注意、在意的,是Dickinson如何保有了自己的神祕、隱匿與內歛風格,在最小的題材裡去開發最大的隱喻,宇宙的聯想,換句話說,Dickinson如何拒絕了Higginson對她的影響。 Dickinson對詩的感受,如此強烈而誇張,她怎麼可能委屈自己的感官直覺,真的去聽從別人的瑣碎建議呢?不過話說回來,一個讀到對的詩、好的詩,立刻能從體內頭頂接收到那訊息的人,為什麼會一直乞求著一個老師對她的指導呢? 仔細翻讀留下來的書信,以及Higginson的自述,我們驀地理解,Emily Dickinson最是有求於Higginson的,其實是要藉這個老師的權威,宣布她的詩不成熟不成功,還沒有到達可以發表的地步。用老師的意見作擋箭牌,Dickinson更深深地將自己埋藏在別人都看不到的角落,安心地繼續創作她那些因不欲與人溝通,才更純粹更精采的詩。 Dickinson要的,只是Higginson反覆地說:「妳的詩還不夠好。」這樣就可以了。那麼Higginson真的眼光那麼差,看不出Dickinson詩的力量與價值嗎?恐怕也不是吧。他面對的是排山倒海而來,無論如何不能承受這個鄉下小女人寫的詩比自己寫的,強上百倍千倍的事實。詩人與老師,配合著悲愴音樂跳著壓抑的雙人舞,兩人都飽受折磨,卻成就了七百首遺留給後人,Emily Dickinson的詩。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241.1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