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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太快了解我!」─ 閱讀周慶輝的攝影作品 楊照 原刊於7月號攝影家雜誌 美國攝影史上最重大的典範轉移,發生在30年代,從Alfred Stieglitz轉到 Walker Evans。追索這段典範轉移的力量來源,無可避免將我們帶到Walker Evans 他們那一代成長的特殊時代情境。 Walker Evans出生於1903年。和他同代的知識份子包括了詩人W.H. Auden以及小說家、 評論家George Orwell。W.H. Auden曾經寫過一首題名為〈1939年9月〉的詩。詩的主題是 回顧、描述即將結束的30年代,Auden在詩裡直接地稱呼那是「墮落、不誠實的十年」。 在美國,那是經濟大恐慌的十年,那是普遍失業的十年。那是人心惶惶不知所以的十年 那也是在壓力下正直生活不再可能的十年。那也是好萊塢繁麗炫目的歌舞片大行其道的十 年。 歌舞片當然是逃避,是讓人家暫時遺忘掉苦痛的最佳方式,然而在歌舞片的紅燈綠影映 照下,Alfred Stieglitz那一代高度風格化、高度美學主義的攝影作品,看起來也和現實 那麼遙遠。如果歌舞片是「不誠實」的,那麼那些雖然取材於現實,卻呈現出與肉眼所見 如此不同的影像的攝影,會不會也是一種欺瞞,也是一種「不誠實」? 這是那一代知識份子共同的懷疑,在這樣的時代氣氛中,他們發展出了對抗的策略,那 就是格外強調、認真在意作品的誠實性。一種記錄性的忠實要求,瀰漫了菁英知識界與藝 術界。Auden不只將英國的工業生活景況大量寫進詩裡,他還和朋友合作拍記錄片。 George Orwell寫了其實足以和《1984》、《動物農莊》並列為經典的長篇社會寫實報導 《The Road to Wigan Pier》﹝到維根碼頭之路﹞。 我們可以想見,在刻意追求誠實的努力中,攝影必然會被特別青睞。畢竟攝影是影像直 接的呈現,沒有經過文字的中介。常識上的感覺是:透過攝影,我們直接看到攝影家所看 到的。不像書寫,作家必須先把所見所聞轉譯為文字,讀者再靠想像從文字還原視聽感官 經驗。從文類形式本身看,攝影就比文字「誠實」。 這正是Walker Evans「棄文從影」的主要動機。而他也的確透過他的鏡頭,開創了一種 異於Alfred Stieglitz,逆反於Stieglitz的攝影精神。 Evans打造出來的攝影精神,其核心是一股強烈的道德焦慮,不斷地問自己:我拍這些 東西,有沒有「不誠實」?有沒有為了畫面上的美學安排或氣氛考慮,而扭曲、背叛了現 實? 這份道德焦慮,絕不像想像的那麼容易處理容易解決。並不是簡單地「如實攝影」就可 以的。因為道德焦慮會撞擊到攝影者必須在有限空間裡﹝而且是靜止的二維空間﹞選擇性 表現的規範,撞擊到按下快門剎那必然會有的美學考量。 Evans之所以成為大師,正是他以作品示範了一種兼顧「誠實焦慮」與「空間美學」的 解決之道。他的作品定義了攝影家之眼,是「集中的凝視」﹝concentrated look﹞, 攝影家把握的那一瞬間,其畫面色澤、氣氛、情緒、意義,不能偏離攝影對象的動態生活 肌理,但同時這一瞬間不能只呈現了瞬間。 攝影家要能呈現一張疊合了多層次暗示的照片。把照片對象的生活意義,集中在一眼之 內。觀者不可能在一眼之中就看穿所有的內在故事與內在意義,但他也不會誤以為照片要 說的就只是那一瞬間的那一個影像而已。 Evans最喜歡的法國作家Andre' Gide有一句風靡當時的口號名言:「別太快了解我!」 Evans照片所追求的,就是呈顯現實,然而在那二維瞬間的現實裡,到處藏著暗示、提醒 ,甚至警告觀者:「別太快了解我!」「不准太快了解我!」 畫面本身忠實於生活,但卻發散出拒絕被簡單接受的訊號。這是Evans的新典範意念, 這也是在不誠實時代努力發散誠實攝影風味,幾乎是唯一的方法。 觀看、閱讀周慶輝的攝影作品,我自然地聯想起Walker Evans。畢竟我們所處的時代, 也是一個「墮落、不誠實」的時代;畢竟在這樣的時代,還要從事認真、嚴肅的藝術工作 ,不可能不受到「墮落、不誠實」課題的干擾。 不過周慶輝所要面對的,是比Walker Evans當年更麻煩、更棘手的課題。最大的麻煩出 在我們現在這個時代的墮落與不誠實,有很大一部份是視覺的豐富錯亂所造成的。我們甚 至沒有了當年Evans還可以依賴的一種攝影權威感 ─ 眼見為信的權威感。今天,在技術 的協助與操弄下,視覺影像成了最大的騙術,最不誠實的表演。 可是這樣的困境,顯然並沒有澆息周慶輝內在的衝動。從他的作品裡,我總感覺到有股 靜靜的吶喊,要求自己也要求觀者,重新回到攝影與現實的關係上來,認真思索。 從周慶輝的作品裡,我讀到這種「誠實」的渴求。而且長期新聞攝影工作經驗,必然使 得周慶輝比其他人更能了解,掌握瞬間,即使是最具新聞性、獨家現場的畫面,其實並無 助於我們「誠實」。 可是「誠實」躲在哪裡?在墮落、不誠實的時代,當大家對於影像的墮落和不誠實如此 習以為常,甚至視為當然時,還能找到一條通往「誠實」的攝影之路嗎? 我們可以試著用排除法來陪著周慶輝尋覓。在婚紗攝影濫用了所有的美學元素,只為了 去營造出廉價浪漫氣氛之後,我們不可能再靠風格化的表現主義手法來思索「誠實」。當 每個人手中都有功能強大、操作簡便的相機甚至攝影機,隨時隨地在記錄日常生活瑣碎細 節時,我們也就不可能期待要靠某種「平凡美學」來顯示「誠實」。而所有煽色腥畫面天 天陪著我們上飯桌吃飯的情況下,可以想見,「震撼畫面」之策略也不會奏效。已經沒有 任何可以把人從墮落與不誠實狀態震嚇出來的畫面了。 排除掉這些,我就更了解為什麼周慶輝的風格會遙遙呼應、接近Walker Evans。因為僅 存的一條合理的路,就是Evans那樣,仔細耐心地去拍出充滿暗示、拒絕被簡化了解的 照片。只有透過這樣的風格、這樣在呈現、訴說的同時,辛苦並認真地去藏匿的手法,我 們才有辦法一步步引誘活在這個時代的人,領悟人的存在的複雜性,也才能迂迴地點出其 他訊息手法中的墮落與不誠實。 周慶輝不只是個優秀的攝影師,他還是一個精準的策略思考者。他這次展覽選擇的題材 、表現的方式,都具備了特殊的策略意義。那些邊緣的、即將消失的行業,是我們所陌生 的;然而他們工作中的表情﹝或無表情﹞,他們與工作之間的關係,卻在我們心中激發起 懷舊的熟悉感。他們操弄的器具、他們試圖去完成的工作意義,對我們是陌生的;然而他 們工作中的肢體構成的某種線條律動在周慶輝的鏡頭下,卻又變得如此熟悉。 更重要的,周慶輝隨時保持了一份Walker Evans式的曖昧。他永遠不讓觀者透過他的鏡 頭獲得「到此一遊」式的滿足。我們不會覺得因為周慶輝去了、看了、照了,我們就能從 這些照片裡懂得了縴夫、挑夫、打魚或砍樹或拆解火車的人。照片裡傳遞的是不斷撲面而 來的神秘感,逗引著暗示:他們有那麼多故事藏在一舉一動間,我們不知道故事,但照片 挑起了我們的好奇。 想要誠實地探入生活故事的好奇。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30.70.177 ※ 編輯: ilcr 來自: 61.30.70.177 (07/17 01:26) ※ 編輯: ilcr 來自: 61.30.70.177 (07/17 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