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靈魂的洞見
【楊照】
白先勇絕對是個老靈魂。老靈魂裝在年輕的軀體裡，使得他有完全與現實年紀不相稱的記憶，以及感慨。
「尹雪艷總也不老。」白先勇寫下〈永遠的尹雪艷〉篇首這句名言時，他其實就用最精確的方式，表白了只有老了、或老過的人才能理解的一種滄桑。只有真正體會到年華老去的宿命重量的人，才會輕描淡寫卻又劇力萬鈞地用這樣一句話開始尹雪艷的故事。也只有真正捕捉到年華老去的荒荒威脅的人，才可以把這樣一句話寫得既誠懇真切，同時又反諷刻薄。而寫〈永遠的尹雪艷〉時，白先勇才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
白先勇二十多歲時，還寫了一篇〈冬夜〉。下著綿綿不絕的冬雨的台北夜晚，「五四運動」一代的革命青年們老了之後的變化命運，無情無可遮蔽地顯露出來。「火燒趙家樓」時第一個翻牆進去的學生，成了窩居陋巷裡的老教授。在學校裡教的是拜倫，然而平日讀的卻是《柳湖俠隱記》一類的二流武俠小說。當年割開手指在牆上寫血書的青年，老來先是中了風，接著在趕去夜間部上課路上一跤滑在陰溝裡，就此喪命。還有一個當年意氣風發舉著「曹陸章遺臭萬年」輓聯遊街的，後來卻作了親日大漢奸，早被槍斃了事。看來唯一最有出息的，是帶頭打駐日公使的傢伙，後來在
美國成了「國際歷史權威」。不過這個「國際歷史權威」衷心的自我評價卻是「在國外作了幾十年的逃兵」，寫了幾十萬字只有修博士的美國學生才會去讀的空洞歷史研究。喔，還有一個。一個做了官，卻對老朋友們避之唯恐不及的；老朋友落難過世，喪葬費用無著，也只毫不熱心寄來區區台幣一千元的。
〈冬夜〉讀來格外令人覺得沉重，越讀越重。因為小說裡寫的不只是老去的不堪。更逼得人喘不過氣的，是年輕時候的理想與熱情，對照出生命現實的猥瑣與不堪。這些人，做官的、留洋的、教書的，不見得比別人過得辛苦痛苦，可是一般人不會有年輕時候自己曾經明火執杖宣告的熱情理想，一直在背後嘲弄、鄙夷他們的現實。年輕時候的自己，陰魂不散迴繞著問著：「你怎麼可以變成這樣呢？」
去整理去回顧「美麗島事件」，是該做值得做的事。不過在回顧「美麗島」時，真的可以只幸災樂禍地看別人在那個時代站在極權那邊做了什麼錯誤的事嗎？難道不必同時問問：當時言論激昂、姿態清高的革命青年們，今天的所言所行，對得起年輕時的自己嗎？回首這些史料，許多今天已經貴為當權者的人，有沒有聽到耳邊幽幽的聲音在問：「你怎麼可以變成這樣呢？」
【2003/02/24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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