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的理性與非理性
【楊照】
以大煉鋼和同時期「放衛星田」的歷史，最大的教訓是，沒有堅實的邏輯基礎，數字非但不是理性的保證，還可以成為最大非理性的誘因……
黃仁宇研究中國歷史，得到一個重要結論──中國的問題可以歸結到「數字上無法管理」。黃仁宇從整理明代財政起家，對中國朝廷數字觀念錯亂、薄弱的狀態，當然印象深刻。不過我們可以在黃仁宇的結論上，作小小的補充，那就是「數字上無法管理」現象的背後，常常還隱藏了「邏輯上無法管理」的深遠毛病。
一個例證是當中國受到西方影響，開始察覺數字的重要性，開始把數字帶進施政領域時，製造出的荒謬情事。
四川軍閥早在一九二○年代就徵收到民國一○○年的稅，眾所周知。收稅可以收到下一代下一輩子，稅收數字的合理性自是蕩然無存了。一九五○年代，毛澤東推動「土法煉鋼」是另外一個驚人的故事。
一九五八年六月，毛突然宣佈鋼鐵年產量要到達一千一百萬噸。一千一百萬噸是個明確的數字，可是這數字怎麼來的呢？原本全中國的鋼鐵總產量是五百五十萬噸，有一天毛澤東心血來潮問王鶴壽：「鋼是否可以翻一番？」王鶴壽說可以，於是就有了一千一百萬噸這個數字目標了！
八月十九日，在北戴河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中，毛澤東提起了這個數字，擔心「一千一百萬噸鋼有完不成的危險。」有意思的是，他根本沒有考慮調整數字，而是要求「要拚命幹」，拚命到什麼程度呢，毛指示：「暫時沒有經濟價值的鐵路，如寧波、膠東線可以拆除」，當廢鐵回爐。
這就是「邏輯上無法管理」的問題了。最大的邏輯錯誤，就是目的與手段間的徹底混淆。簡單得不得了的問題：「煉鋼到底為了作什麼？」煉鋼是為了要用，要製造工具機械，要建造橋樑鐵路，不然煉鋼幹嘛？！毛卻為了達成煉鋼的數量，不惜要把還好好的鐵路拆掉，當廢鐵來煉！
數字脫離了現實的監督管理作用，成了神聖目標。毛指示必要時連鐵路都可以拆，那麼我們後來看到各鄉各鎮把人家的鍋子都收來煉鋼，煉到沒辦法開伙吃飯，只好安排大鍋飯的作法，也就毫不意外了。而且因為數字至上，各鄉各鎮大作弊，煉出一大堆「海綿鋼」（根本沒有硬度！）的結果，也同樣不意外。
大煉鋼和同時期「放衛星田」的歷史，最大的教訓是，沒有堅實的邏輯基礎，數字非但不是理性的保證，還可以成為最大非理性的誘因。因為數字是空的，數字是可以被操縱也必然會被操縱的。將數字目標上綱，必定引來炒數字、作數字的流弊。當時毛澤東也自信滿滿沒人會騙他，他也自信滿滿可以層層從地方到中央嚴格統計管理。就像提出要讓台灣「三個月內刑案零成長」的余政憲部長一樣自信滿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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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61.59.5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