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里斯多德不解戰爭
【楊照】
希臘戰士們遠征特洛伊城，戰事看來非常不利。連續許多天都沒有風，希臘人的戰船甚至無法靠近特洛伊城。遠征軍的領袖阿格曼儂(Agamen-non)當然很急很急，再拖下去恐怕不但顧不到勝負，連大家能不能活命離開這片鬼域都成問題。在最不得已的情況下，阿格曼儂作了痛苦的決定，他將自己的女兒，十幾歲青春活潑的伊斐姬尼亞（Iphigeneia）送上祭壇，犧牲女兒的性命求取有利的風向。
這是特洛伊故事中的一段悲劇。西元前第五世紀，雅典劇作家埃斯奇勒斯（Aeschylus）撰寫名劇《阿格曼儂》，這段殺女求風只在劇中由背景合唱團簡短地交代過去。不過將近半個世紀後，後輩劇作家尤里庇底斯（Euripides）崛起，卻特別挑出這一段故事完成了一整個劇本。尤里庇底斯的劇本裡詳細鋪陳了阿格曼儂如何痛苦做下決定，寫了一封信假稱要將伊斐姬尼亞許配給大英雄阿奇勒斯（Achilles），騙伊斐姬尼亞從雅典到前線來。寄出信後，阿格曼儂後悔了，連忙再寫第二封信給妻子克麗坦聶斯特拉（Clytemnes-tra），要她阻止女兒成行。不料第二封信沒有寄到，꜊J麗坦聶斯特拉興沖沖地帶著女兒就出發了。兩個女人抱著辦喜事的心情來到陣中，可是阿格曼儂卻因為女兒的到來而大感沮喪。阿奇勒斯得知自己被用在這場殘酷的騙局裡，原本反應激烈，大聲對阿格曼儂抗議。不過後來還是屈從接受了阿格曼儂的安排。阿格曼儂的弟弟，為了挽救伊斐姬尼亞，破口大罵哥哥，然而後來又跟哥哥懺悔，表示願意永遠忠於哥哥的領導。最令人心酸的一幕，當然是伊斐姬尼亞得知了自己的命運時的震驚，她先是極力抗拒，後來，不只接受了，還勇敢地自願赴死。
多年以後，亞里斯多德在他的《詩學》裡，特別把尤里庇底斯的這個劇本拿出來修理了一頓。認為這劇本犯了嚴重的「不一致」的錯誤。怎麼會每個角色都顛顛倒倒、反反覆覆呢？反對的變贊成、恐懼變擁抱，中間轉折突兀斷裂，無法說服觀眾。
可是在尤里庇底斯的時代，雅典觀眾看這戲卻看得入迷不得了，一點都沒有抱怨啊？是因為他們欣賞悲劇的水準太差，還是角度不對嗎？還是有別的原因呢？
最有可能的原因是，不管埃斯奇勒斯或亞里斯多德，都不瞭解戰爭，以及為了求取戰爭勝利，人會願意做的自我調整與自我犧牲。唯獨尤里庇底斯，他寫作的時代，雅典經歷了長達三十年的波羅奔尼撒戰爭的折磨蹂躪，所以他和他那個時代雅典人認為合理的事──人最後會屈服在戰爭的需求下，把所有包括愛與生命在內都交出去──別的時代、正常狀況下的人，就無法理解了。
在新的戰爭陰影下，提供這個故事供大家省思。
【2003/02/1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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