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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轉錄自 Theatre 看板] 作者: lister (因為想念) 看板: Theatre 標題: 雖然是書評不過內容有關戲劇 時間: Thu Apr 24 00:10:17 2003 作者:楊照 強悍的命運、更強悍的少年 -讀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 1. 兩千多年後,不管化身成什麼樣的文字,古希臘劇作家索弗克里斯(Soph ocles)的悲劇《伊底帕斯》,依然讓人讀來情緒緊張、驚心動魄。 底比斯城爆發大瘟疫,城民向國王伊底帕斯求請救助。在問過阿波羅神諭 後,瘟疫的起因來自於城中藏著殺害前王的兇手,伊底帕斯於是誓言必定 將兇手糾出、從底比斯城趕走,來終止瘟疫。 事件快速進展,越來越多跡象顯示:不是別人、就是伊底帕斯在來底比斯 的岔路口,誤殺了前王。伊底帕斯當然極力抗拒這樣的結論,他甚至懷疑 是他的妻舅為了圖謀王位故意捏造謠言。不料在對事實真相拉鋸調查中, 扯出了更恐怖的暗示:伊底帕斯殺的底比斯前王,應該就是他的親生父親 ,而他依照習俗娶的前王妻子,就是他的親生母親! 索弗克里斯的戲以教人喘過氣來的節奏步步進逼,在否認與拒絕中,我們 卻一步步接近無法否認也無法拒絕的事實。命運早就規定了伊底帕斯終將 弒父娶母,為了防止這樣的悲劇產生,他的親生母親狠下心來要將他棄置 於山野裡滅絕,不意卻有牧羊人救了他,把他交給了膝下無子的科林斯王 ,伊底帕斯成了科林斯王子。長大後,伊底帕斯知道了籠罩在自己身上的 命運咀咒,為了逃避那不可思議,弒父娶母的惡行出現,他匆忙從科林斯 出走,不意在岔路口因細故與底比斯故王起了衝突,殺死了素未謀面從來 不認識的親生父親,隨後進了底比斯城,靠高超的智慧解開了史芬克斯( 獅面人)的謎語,解救了飽受獅面人恐嚇摧殘的底比斯城民,進一步被擁 戴為底比斯王,也就順理成章娶了新寡的底比斯王后,他素未謀面從來不 認識的親生母親。 可怕的命運控制讓我們喘不過氣來。這些牽涉其中的每一個人,都用自己 的判斷、自己的作為,努力想要改變命運,不意他們所做的每一件事,最 後非但沒有帶他們逃離咀咒,反而一步步將他們拖向最後將吞噬所有人的 恐怖結局。 人不願接受命運安排的真情掙扎,以及人畢竟不敵命運持弄的無助無奈, 在這齣戲裡構成了最大的悲劇張力。兩者缺一不可。二十世紀初期,佛洛 伊德將「戀母情結」巧妙地命名為「伊底帕斯情結」,就讓一個原本精神 分析病理上的概略觀察(男孩成長過程中,大部份會經歷一個戀慕母親因 而厭惡父親的階段),轉化帶上了必然的、不可逃躲的致命威脅,「伊底 帕斯情結」這個名字喚起了西方人上千年的惡夢,其效力影響力就不是「 戀母情結」可以比擬的了。近百年下來,佛洛伊德和他的「伊底帕斯情結 」如此根深柢固牢牢釘在現代人的意識底層上,一部份要歸功(或歸咎) 於兩千多年前的索弗克里斯吧。 《伊底帕斯》劇中,真相大白之後,王后自殺,伊底帕斯自殘雙眼並自我 流亡。在伊底帕斯拄杖將要離開底比斯時,他和代表底比斯城民的背景合 唱團間,有一段對話: 合唱團悲歎地問:「啊,我們的王,你怎麼可以這樣做?你怎麼能刺瞎自 己?是什麼惡魔在驅使你啊!?」 伊底帕斯的回答:「阿波羅!是阿波羅!是衪帶給我這份痛苦與折磨。不 過是我自己的雙手重擊的,不是衪的手。天啊!當滿眼看去都是醜陋、卻 只有醜陋時,要我如何繼續保有視力呢?」 這段對話意義深重。背景合唱團表面上似乎是在感慨伊底帕斯怎麼痛下狠 心刺瞎自己,不過「是什麼惡魔在驅使你啊!?」的問句,我們當然也可 以聯想到有更大、更深的悲歎,悲歎怎麼會做出不可想像不可思議,弒父 娶母還和親生母親同床共枕生下既是兒女又是弟妹的孩子,這樣的事。 伊底帕斯的回答指向阿波羅,的確,命運是阿波羅殘忍決定的;但又指向 自己,畢竟是自己、而非阿波羅,做了弒父娶母的事。惡魔是誰呢?是象 徵光明與希望、帶著無窮智慧的太陽神阿波羅;也是自己。這是多麼奇異 、卻又無法否認與拒絕的結論啊! 這段對話的另一層涵意,更令人困惑的涵意,是關於人類行為責任的大哉 問。伊底帕斯到底應該或不應該,為自己弒父娶母的行為負責? 村上春樹新作《海邊的卡夫卡》,書名裡雖然標舉卡夫卡,書裡少年主角 也自稱「田村卡夫卡」,不過小說的精神源頭,與其說是取自卡夫卡式東 歐猶太寓言傳說,毋寧和古典希臘、和索弗克里斯的關係更密切、更直接 些。 甚至可以這樣說,《海邊的卡夫卡》就是以伊底帕斯與背景合唱團的那段 對話作為起點,進入了一個連索弗克里斯都無能、或不敢進入的人類責任 討論。 如果我根本不知道我做了什麼,如果對於發生的事我根本無從控制,我還 必須擔任責任嗎?《海邊的卡夫卡》反覆在問這個問題。書中數度引用了 葉慈的句子:「 In dreams begin the responsibilities.」,從夢中開 始產生責任,則是村上春樹找到的巧妙答案,或者答案的開端。 2. 日本人對於希臘悲劇有特殊的感應,古典希臘呈現人間戲劇的方法,的確 與日本能劇有著高度相似、親和之處。 鈴木忠司作了這樣的比較: 「……兩者舞台結構明顯相似。希臘悲劇和日本能劇都有背景合唱作為戲 劇行動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兩者都使用面具讓主要演員飾演多重角色。 」 「希臘悲劇和能劇都描述高貴英雄災難式的死亡,都對悲劇英雄表示尊崇 、都努力要撫慰他們的靈魂。英雄們終極面對的是,在無法掌握理解的永 恆自然成定律之前,人必然脆弱不堪的事實。這個洞見、及其所代表的悲 涼荒蕪意境,是最顯著的共通處。」 不過共通之外,當然也有差異,鈴木忠司接著說: 「能劇的焦點是永恆光譜透視下,人類激情的虛榮本色;希臘悲劇則強調 人在抗拒命運時展現的不折不撓力量。儘管抗拒註定失敗,希臘悲劇英雄 堅持要明瞭失敗真相的強烈意志震攝了我們……伊底帕斯正是最具代表性 的例子--明明有那麼多不祥預兆出現,伊底帕斯沒有逃避,他像個最嚴 厲的檢察官般追查自己過去的罪咎。」 村上春樹大概不會喜歡能劇,恐怕也不可能受到能劇直接的影響。畢竟不 管生活上或閱讀上,他都是個非常西化的人;而且他之所以寫作,他之所 以用那種風格寫那樣的小說,一大原因就是要擺脫僵化、桎固的日本社會 ,尋求自由、表達自我,或者至少是尋找可以自由表達自我的空間。然而 幾十年的追尋,到底還是沒能讓村上春樹完全擺脫日本,半帶無奈地他承 認別人(尤其是西方人)在他作品裡讀到的「日本味」,半帶無奈地接受 了自己成為某種世界性的「日本代表」的身份。應該不是偶然,與索弗克 里斯的《伊底帕斯》相比,《海邊的卡夫卡》最凸出的特色,竟正是鈴木 忠司所說的「在永恆光譜透視下,人類激情的虛榮本色」。 少年田村卡夫卡從父親那裡得來了神秘、不可解的詛咒,如同伊底帕斯一 般。為了避免「弒父娶母」的詛咒預言成真,田村卡夫卡離家遠走四國, 也如同伊底帕斯一般。雖然遠走,命運卻不放過,以無法用常識理解的方 式,讓父親慘死,少年愛戀上母親般的佐伯小姐,這又和伊底帕斯的故事 一樣。 不一樣的,是這些伊底帕斯式情節在小說中只構成了單數章的內容,穿插 其間的還有串接另一個世界故事的雙數章。這種兩線進行的手法,村上讀 者很習慣很熟悉了,表面看來各自發展的兩種敘述,終究要在小說某處以 某個形式交會互激,激出單獨用一個聲音一個故事營造不出來的意義。 勉強要解釋的話,也許可以說單數章是逃避的故事,雙數章則是搜尋的故 事。這兩個主題,以及這兩個主題的交雜,也是村上小說讀者所習慣的。 不過單數章的逃避,卻一步步引向無可逃的宿命,於是逃避過程反過來像 是某種盲目飛蛾撲火的悲劇,田村卡夫卡自以為的逃避,竟成了迎向命運 詛咒的搜尋之旅。相對地,原本看來像是搜尋故事的篇章,一步步尋尋覓 覓,找到的都是個藏在暗喻森林裡的永恆逃避天堂。另外一個世界,從這 個世界眼見看去也許是愚蠢的、無聊無趣的,然而卻透顯中隔絕記憶與痛 苦,也就隔絕了命運威脅的幸福之光。 逃避成了搜尋,搜尋卻找到了逃避,這樣兩股魔力,終於在小說後段匯聚 在田村卡夫卡面前。讓他選擇,喔,不,是逼他選擇。 選擇責任還是選擇愛情?選擇現在還是選擇過去?選擇現實還是選擇夢幻 ?少年田村最後選擇了責任,雖然不是他自主應當負擔的責任,是在無意 識裡命運強加給他的責任。他也選擇了現實,雖然現實意謂著要接受失去 佐伯小姐的愛情,接受父親神秘死亡的事實。他從森林裡抽身離去的姿態 ,毋寧是高貴的,一種人間的高貴。 可能也是一種希臘悲劇式的高貴。裡面的確有一種強烈強悍的意志。不過 裡面還有一份希臘悲劇裡沒有、不會有的壑達,由淒涼與決絕中轉化出來 的壑達。淒涼正是因為在逃避與搜尋中看見了「人類激情的虛榮本色」, 這種虛榮與虛幻,不可能消失,即使在林中的另一個世界裡。沒有虛榮虛 幻,就沒有激情,兩者一而二、二而一,田村決絕地認知了,不可能只要 一個、不要另一個。 所以他回到虛榮的激情世界裡,面對他的責任。他回到小說開頭裡,叫做 烏鴉的少年已經預示的:「往那風暴中筆直踏進去……一步步穿過去就是 了。那裡面可能既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方向、有時甚至連正常的時 間都沒有。那裡只有粉碎的骨頭般細細白白的沙子在高空中飛舞著而已。 ……那東西……同時也像千把剃刀般會銳利地割裂肉身。無數的人將會浴 血其中,你自己也可能會流血。溫暖而鮮紅的血。你的雙手將沾滿血跡。 即既是你的血,也是其他人的血。」 只有這樣走過沙風暴,甚至一再地回到沙風暴中,少年才能成為烏鴉說的 「世界上最強悍的十五歲少年」。 他也才能不變成盲眼在曠野中無盡流浪的伊底帕斯。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140.119.137.23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140.119.13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