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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照  (2003.05.02) 棒球史上應該記錄,「九一一」最嚴重的棒球傷亡,是西雅圖水手隊和鈴木一朗。 那年明明該是他們一路打上世界大賽去的。季賽將水手隊創下了追平歷史紀錄的一百 一十六場勝利。鈴木一朗看來隨時都能打安打、高興就可以盜壘。水手比洋基看起來 更具王者之相,一直到「九一一」發生。 ------------------------------------------------------------------------------ 曾經滄海難為水。在大浪拍岸的北濱磯釣場上,想起了這句古老成語。 原始字句應該出自《孟子.盡心》上吧。「孟子曰: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觀於海者難為水,遊於聖人之門者難為言。」看過海的人,很難再欣賞一般的水景了。因為「觀水有術,必觀其瀾」,瀾者,水中大波也。水最美妙、最吸引震懾人心的就是大波大浪,層層威嚇湧來。所以在海邊看過大波大浪,尤其像台灣夏季颱風季的凶猛湧浪,排山倒海而來的自然嘯吼,就看到了水景的極致,很難再被其他水景所感動。 孟子說的不見得就是真理。我們可以從不同角度提不同論證,在千年以下反駁他。例如我們可以清楚察覺他這套論理底下的競爭性價值標準,我們可以無情地暴露他不嚴謹的心理學假設。他一則假定全天下的水景都該按照波浪大小競賽比出第一名到最後一名;他二則還假定,你看過第一名的海岬浪濤,就對第二名以後的其他水景失去興趣,不再能被滿足了。 我們大可以這樣對著孟子喊話:「觀水之術有千千萬萬種,『觀其瀾』只是其中一種吧。河流有河流的迷人姿態,湖水有湖水的魅力,擴大來說,只要我們懂得變換不一樣的心情與欣賞的角色,每個淺的深的、流盪的靜止的水景,都能找到其不可取代的唯一獨特之美,不必被滄海給比下去啊,是不是這樣呢?孟軻先生?」 大部份時候,尤其自覺變換進球迷身份的時候,我會如此狡猾、鐵齒地與孟軻先生抬槓。真的,要當球迷,就是不能從孟軻先生那裡學「觀於海者難為水」的邏輯。如果「觀於海者難為水」,那看到最高水準的美國大聯盟比賽了,還怎麼買票進場去為統一獅還是兄弟象加油呢?作為有幸親眼目睹美國職棒三代速球王──萊恩、克萊門斯和蘭迪強森,及台產日本速球王──郭泰源投球的資深球迷,要怎樣找到耐心找到熱情去看謝承勳、潘威倫站上投手丘的表現? 球迷的基本定義──反覆看球如痴如狂的人。如痴,因為兄弟象一直輸球,戰績持續墊底,球迷還是莫名其妙地支持。如狂,因為動不動同樣的球隊球員對戰三連賽四連賽,明明都是一般的戲碼,球迷還是場場關心場場看。 當然球迷不會完全沒有競爭比較的心情,要不然也不會有一堆什麼,誰是「史上最強的……」的無聊問題了。球迷還是有衝動去選那曾經出現過最大最雄偉最壯觀的波濤大浪,不過前提一是:反正吵來吵去誰也無法確定真正「史上最強」是什麼;前提二是:不管「史上最強」如何如何,不能也不該妨礙了我們繼續看下一場、下下場新鮮球賽的動機。 「史上最強」的追求與抗拒 換句話說:球迷一方面追求「史上最強」,一方面又抗拒「史上最強」的出現。球迷還是寧可相信:每場球都有它無可比較、無可取代的特色特質。 可是二○○三年早夏,在磯釣場,我發現自己越來越沒有力氣,似乎也越來越沒立場找孟軻老先生的麻煩了。我心裡明白,有些事很不對勁。去年一整年,我忙到幾乎沒看幾場美國大聯盟的比賽轉播。今年春訓開始時我還告訴自己,哇,今年多了「酷斯拉」松井可以看了,多棒,一定要多看幾場球。 球季開始,我還是忙得錯過了一場又一場比賽。我心裡明白,雖然忙是事實,但忙到看不了球,卻必定是假的,是自我塘塞的藉口。 在海邊,面對著太平洋和兩千多年前雄辯滔滔的孟軻先生,我被迫讀到了精神底層最深的恐懼,是的,我暫時對棒球,尤其美國大聯盟失去了興趣;之所以失去興趣,因為袪除不掉一個球迷不應該產生的疑惑:「我會不會已經看過,見證過了歷史上最精采最戲劇性最不可思議的球季了呢?未來再打的這些球賽,真的有可能,有任何一點微小的機率,超越那至今仍在我眼前不斷重演的二○○一年的球季嗎?」 最精采最戲劇性最不可思議的二○○一年球季,成了我最大的障礙。我可以反覆訴說這個球季的種種一千次一萬次,不會疲累不會無聊。簡直好像可以講一百年。簡直好像可以不需要其他任何新的球賽,光靠二○○一年的回憶活過再下來的一百年(如果我還能活一百年的話)。 這怎麼說呢?從結尾處講起吧。二○○一年的世界大賽,洋基隊對上了響尾蛇隊。不只是最古老最有傳統的球隊遇上了最年輕、成軍才第四年的球隊,而且還有「九一一」。在發生了那麼樣撼動全世界人心的事件,我們能夠想像如果世界大賽不在紐約,紐約缺席的話,那戲劇性會差多少嗎? 九一一是洋基與水手的分水嶺 棒球史上應該記錄,「九一一」最嚴重的棒球傷亡,是西雅圖水手隊和鈴木一朗。那年明明該是他們一路打上世界大賽去的。季賽將水手隊創下了追平歷史紀錄的一百一十六場勝利。鈴木一朗看來隨時都能打安打、高興就可以盜壘。水手比洋基看起來更具王者之相,一直到「九一一」發生。「九一一」之後,水手遇到了洋基,還能怎麼辦呢?只能看著洋基投手每一個竟然都有辦法準準投進鈴木一朗惟一的弱點──膝蓋高度的內角球。只能在第五場比賽中慘遭洋基隊的羞辱,以三比十二慘敗同時慘遭淘汰,其中第六局洋基打者還整整打了一輪。只能在打包回家時,還要由經理 (總教練)出面,感歎自己的球隊一整季都被高估了,並且表示真高興看到這樣的結果,看到在「九一一」中受創甚深的紐約人可以從棒球場上獲得那麼多樂趣。 洋基隊肩負著提供紐約人集體心理治療的任務,踩過水手隊進到了世界大賽。如果他們接著一股作氣再把響尾蛇隊也拉來當賓拉登的替代隊洩恨一般,那二○○一年的世界大賽就會變成「九一一」的一個註腳,未來歷史會這樣解釋:「『九一一』激起的情緒,甚至幫助紐約洋基隊克服了多重弱點,拿下當年世界冠軍,給了紐約人最大的安慰,」是的,世界大賽將成為「九一一」的附屬,卻不會成為棒球史上巍巍然獨立站起、難以超越的標竿巨峰。 洋基隊和紐約人遇到了鬥志驚人的「左右雙煞」──席林和蘭迪強生,以及在他們鬥志引領下不屈服不信邪的響尾蛇隊。響尾蛇隊一次又一次把洋基隊逼到失敗的懸崖邊。響尾蛇隊先發制人拿下第一、第二場勝利,然後洋基才扳回一城。第四場比賽,響尾蛇隊一直領先到第九局,眼看就要把比賽推到一面倒的三比一了,馬丁尼茲竟然在九局下兩出局打出逆轉勝全壘打!第五場比賽,響尾蛇再度領先到第九局,同樣是兩出局後,換成布洛休斯打出逆轉勝全壘打! 不可思議的巧合。任何一個剛開始迷棒球的小男孩,一定都在心裡想像、上演過這樣的英雄時刻。九局下二出局,自己的球隊處於落後,馬上要輸球了,最後一棒的機會,大棒一揮──哇,全壘打,哇,逆轉勝!每個小男孩都這樣幻想,因為在現實裡這種英雄出現的機會和青蛙會變成活生生的王子差不多。洋基隊連續兩場靠這種青蛙王子,喔,不,最後一棒英雄贏球! 看到這種狀況,越來越多人相信:洋基不可能輸了,顯然他們背後有一股不是理性與機率可以解釋的力量。也許就是葬身在世貿雙子星大樓廢墟裡,屍骨未寒的死難者的英靈吧。誰能抵抗? 除了蘭迪強生和席林 也許沒有別的活人可以抵抗,除了蘭迪強生和席林。回到亞歷桑納響尾蛇隊主場,蘭迪強生硬是用他從二樓高度投下來的球,封死了洋基,拿下勝利,逼成三比三,同時逼出第七場席林對決克萊門斯之王牌戲碼。席林球季的紀錄是二十二勝六負,老克萊門斯是二十勝三負,這是從一九八五年以,第一次有兩位「二十勝俱樂部」巨投在世界大賽最後一場捉對廝殺。 第七局打完,兩隊打成一比一平手,第八局洋基的索利安諾從席林手中打出一支陽春全壘打,比數打成了二比一,也把顯然力氣放盡的席林打下去了。誰來接替席林擔任救援?還有誰呢?左投蘭迪強生! 看到這裡,洋基球迷偷笑了。蘭迪強生當然厲害,可是前一天第六場他才主投過,而且儘管響尾蛇隊比數大幅領先,強生還是完投了九局。只隔一天,蘭迪強生還有多少力氣? 出乎洋基球迷意外,洋基球員還是打不到強生的球。九局上半打完,比數還是二比一。不過洋基球迷還是維持著偷笑的「審慎樂觀」,因為洋基還是領先,因為響尾蛇隊得面對號稱「史上最強救援投手」的里維拉。里維拉投最後一局,幾乎從來不曾失手,響尾蛇隊要如何從他手裡一口氣拿下兩分? 靠三支安打,其中有兩支都神秘地打斷了球棒,還有犧牲打與保送,換響尾蛇隊拿下逆轉勝,而且是最後的、沒有其他可囉嗦可反悔的確切勝利,從「超級守護神」里維拉手裡奪下來的勝利! 這些只是二○○一年世界大賽的戲劇梗概。我還沒講到細節呢!洋基的老將群、響尾蛇的金炳賢,還有史賓塞跟索利安諾,還有那個神乎其神預告了最終斷棒安打的播報員麥卡佛……,這些都還沒講。更何況二○○一年還有貝爾的全壘打,還有神奇的瑞普肯與神奇的吉特……這些都還沒講。 你是否稍稍瞥見了一點這兩年在我胸中不斷洶湧呼轟的大海浪潮了嗎?你是否稍稍理解了一點我與孟軻老先生逆轉了的邏輯關係呢?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61.59.52.130 ※ 編輯: onizuka 來自: 61.59.52.130 (05/02 19:57) ※ 編輯: onizuka 來自: 140.112.243.180 (05/02 21:56) ※ 編輯: onizuka 來自: 140.112.243.180 (05/02 2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