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
一八五八年六月的一個夜晚，一群教皇的衛士突然出現在波隆納猶太商人
默塔拉（Momolo Mortara）的家門口，他們奉教廷命令要帶走默塔拉六歲的
小兒子艾加多（Edgardor Mortara），理由是，艾加多曾經受洗，成了基督
教徒，不能繼續留在猶太異教的家庭裡。
聽到這種命令，默塔拉當然大吃一驚。他絕對不願讓兒子被帶走，而且他
不理解才六歲的兒子怎麼可能暗中受洗卻沒讓父母知道呢？他堅信教廷一定
搞錯了，然而衛士們不管他的抗議，還是將艾加多帶到羅馬，住進了專門為
改信基督教的猶太青年準備的宿舍裡。
默塔拉想盡辦法要把兒子救回來。他終於發現，原來幾年前一位負責照顧
艾加多的女佣，在艾加多生重病時，情急下替艾加多行了基督教的洗禮，祈
求上帝降福救治。默塔拉尋求在羅馬的猶太人以及歐洲自由派媒體的協助，
挖掘出那個女佣過往生活的種種八卦，想要證明她是個不值信賴的人，來推
翻她的說法。
這些努力後來卻帶來反效果。當時的教宗庇護十世正面臨義大利統一運動
的日益威脅，如果失去了保守天主教徒勢力的支持，他教宗的位子必定坐不
下去了，所以猶太人越抗爭，自由派媒體越是攻詰，庇護十世在這件事上的
態度就越強硬，無論如何不肯讓艾加多回家。
傷心而且幾乎花盡錢財的默塔拉，好不容易終於等到一八七○年，兒子被
帶走十二年後，羅馬落入義大利的政治勢力中，教廷不再管得到猶太人了。
可是他沒有料到更大的悲劇還在等著。得到可以回到猶太家庭機會的艾加多
，不只不願回來，看到自己的哥哥時，還憤怒地大叫：「回去，撒旦！」艾
加多已經被教廷提供的環境改造成一個徹底的基督徒了。他偷偷離開羅馬，
流離在奧地利、法國和比利時的修道院裡，成了備受尊重的神學學者。受不
了終極失望的默塔拉，在一八七一年黯然棄世。至於艾加多，他一直活到一
九四○年，幸運地躲過了對於他身分的最後考驗酖酖納德國人會承認他是個
基督徒，還是堅持他仍然是個應該被消滅的猶太人呢？
「綁架艾加多」，這個當年轟動歐洲的真實事件，是猶太人認同史上最痛
最不堪的記憶。猶太人甚至無法保護自己的小孩安安穩穩地長成新一代的猶
太人，家庭傳統橫生被切斷，父與子在環境的操弄下終至形同陌路。我們一
方面慶幸我們的社會我們的時代，不會有教皇的衛士囂張堂皇地來到我們家
門口，然而另一方面我們也該警醒：國家藉著教育的管道，其實經常悄悄地
將我們的小孩從家庭的價值與傳統中綁走，在我們沒有察覺中，小孩跟父母
就不在同樣的文化認同裡了！默塔拉與艾加多的悲劇，其實沒離開我們多遠
啊！
【2004/08/20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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