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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殘酷物語——重讀張愛玲的《半生緣》(下) 文/楊照 把瞬間改造成永恆,或說混淆長短時間的物理意義,是文學敘述操弄時間的基本模式。 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十幾歲的少年與少女,兩人從相見、相識、祕會、到 誤會中雙雙殉死,物理時間上只過了短短幾天而已,可是讀者不會記得那快速消逝的幾 個日子,讓他們目瞪口呆的是近乎永恆、在時間中發生卻又彷彿超越了時間的偉大愛情 ,愛情之所以偉大,不正因為克服了時間嗎? 不相信中國式大團圓的張愛玲,顯然也不相信西方式的瞬間即永恆。她的筆下有著一份 世故的憊懶,不管表面敘述如何轟轟烈烈,總不忘冷冷地接一句:「那然後呢?」 本來文學,尤其浪漫愛情文學這支,就是要讓人在目炫神移之際,忘掉了去問:「那然 後呢?」的,張愛玲從鴛鴦蝴蝶派陣中崛起,可是在這點上她卻最不鴛鴦蝴蝶,反而預 示了一種世紀末頹廢犬儒看盡一切的態度。一種都會男女玩盡愛情遊戲後無從興奮的悲 涼。 上個世紀末,全球影史上最暢銷的電影《鐵達尼號》,賣的除了沉船災難聲光效果之外 ,還是傑克與蘿斯「剎那即永恆」式的浪漫愛情。《鐵達尼號》的「剎那」至少有兩層 意義,一層是傑克與蘿斯從相識到分離,中間只有不到兩天的時間,這麼短,卻如此刻 骨銘心。另一層是兩人共遇災難,尤其是落入冰海的那短暫時刻,刺激出的強烈情緒, 勇氣與選擇、高貴的愛情與神聖的責任,不只超越了他們自己的現實時空,還超越電影 所架設的虛構時空。 然而在世紀末的氣氛中,走出戲院的人群裡,不只一個人開始討論:還好傑克死了,這 愛情才會偉大。如果傑克也活了,他們兩人就會發現彼此的階級差異那麼大,日復一日 的相處不再有新鮮感,卻充滿了衝突與緊張,最後連衝突、緊張都會被更龐大更黑暗的 麻木給取代……這種人,這種思考,不正是張愛玲式的憊懶嗎?一個主觀的作者,卻在 她所創造的小說世界裡,不允許一廂情願主觀時間的存在與作用。一切都可以虛構,惟 獨現實時間,惟獨現實時間的巨大殺傷力,在任何狀況下,不能被排除在小說之外,總 是插進來持續折磨張愛玲的角色們。這是張愛玲小說最特殊的 地方。 讀《半生緣》很容易生出一種感慨,覺得「人生不要有那麼多誤會就好了!」或者:「 人如果勇敢些就好了!」如果沒有那些誤會,如果早一點碰上面,如果不要拘執家庭、 社會地位什麼的,那麼世鈞與曼楨、叔惠與翠芝不就都能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嗎? 這樣的感慨,對也不對。有各種原因使這幾個人最後都嫁錯人娶錯人,然而我總覺得在 所有現實因素的背後,藏著張愛玲更大更深的悲哀——一旦要天長地久、日夜廝守,那 對的也會變成錯了。時間在那裡作崇作怪著,誰也捉摸不著它,正因為捉摸不著,誰都 逃躲不開。 * 張愛玲是個極度主觀的作者,主觀到會在客觀的聲音中讓她的角色聽到別人聽不見的意 義。 《半生緣》中有一段,世鈞伴著曼楨遇見了當時還是未婚夫妻的一鵬與翠芝。「翠芝笑 道:『顧小姐來了幾天了?』曼楨笑道:『我們才到沒有一會。』翠芝道:『這兩天剛 巧碰見天氣這樣冷。』曼楨笑道:『是呀。』」兩人一來一往,這對話再平常再自然不 過,可是張愛玲接這對話後面寫的卻是:「世鈞每次看見兩個初次見面的女人客客氣氣 斯斯文文談著話,他就有點寒凜凜的,覺得害怕。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自問也並不是一 個膽小如鼠的人。」 別人不會在這種稀鬆對話中聽出值得害怕的東西,張愛玲逼著世鈞聽到了,於是讀者無 可避免也對這段對話留下特殊印象。 我們很可以想像,一個正常的、敏銳的讀者讀進了這段話,在腦中重演了「兩個初見面 的女人客客氣氣斯斯文文談著話」的模樣,令人莞薾。我們也不難想像,帶著這樣記憶 ,這個讀者會錯覺以為,原來曼楨與翠芝的對話裡,本質上就帶著些什麼可以讓人不寒 而慄的因素。 這是張愛玲小說最容易讓人掉落的陷阱,讓人錯覺她寫的對話既自然又富含深意,只要 忠實精確地轉化為影像與聲音,就必定帶著力量,戲劇的力量。所以自來那麼多人改編 張愛玲作品,幾乎都以一種敬畏態度看待她寫下的對話,一種「只刪不改」,只能刪不 敢改的敬畏態度。 然而這層敬畏,卻正保證了改編作品,不管電視電影或舞台劇,無法成功。原原本本將 翠芝跟曼楨的話搬上去,不管再好的演員演了講了,誰能從那裡面聽出讓人「寒凜凜的 」意味來呢? 再好的演員,在實景裡對著另一個演員說:「世鈞,我們回不去了。」話一出口,氣氛 就錯了。這其實不是真能化成影音的語言,這語言只能活在張愛玲塑造給它的複雜、神 奇脈絡氛圍下,去掉了下面那段描述:「他知道這是真話,聽見了也還是一樣震動。」 曼楨的話只會讓人覺得矯情。換句話說,這些對話只活在書中角色彼此的耳中,才有那 種感觸與情緒,它們無法,也不該被搬出來,外面的旁觀者光靠具體、客觀聲音,沒有 張愛玲的鋪陳詮釋,是聽不到同樣感觸同樣情緒的。 是的,小說家張愛玲不是個記錄者,而是個殷勤犀利的詮釋者。她一直用主觀在詮釋, 小說中沒有離開了詮釋還能原樣站立的客觀。 《半生緣》中順手拈來的例子: 這時離過年還遠呢,……(沈太太)已經在那裡計畫著,今年要大過年,又拿出錢來給 所有的佣人都做上新藍布褂子。世鈞從來沒看見她這樣高興過。他差不多有生以來,就 看見母親是一副悒鬱的面容。她無論如何痛哭流涕,他看慣了,已經可以無動於衷了, 倒反而是她現在這種快樂到極點的神氣,他看著覺得很悽慘。 ……(曼楨)不知道窮人在危難中互相照顧是不算什麼的,他們永遠生活在風雨飄搖中 ,所以對於遭難的人特別能夠同情,而他們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錢的人一樣地為種種顧忌 所箝制著。……當時她只是私自慶幸,剛巧被她碰見霖生和金芳這一對特別義氣的夫妻 。 連才氣縱橫的許鞍華,配上演技出神入化的周潤發、繆騫人,都還是把《傾城之戀》拍 成了一部枯燥無聊的電影,因為他們還是只能拍張愛玲寫的客觀景致、對話,無論如何 觸不到、拍不出張愛玲的詮釋。 只存在文字裡的詮釋者張愛玲的魂靈。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3.252.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