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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受豐富的故事—如何閱讀高行健的《靈山》 其實靈山的追求,只是一個藉口、一個幌子。高行健真正給我們, 他真正興味盎然在做的,是書寫一個又一個, 光怪陸離充滿傳奇情調、彼此並不怎麼連貫相關的故事。 文 ◎ 楊照 沒有比高行健的《靈山》更適宜拿來探討閱讀中的內在性(interiority)與外在性(exteriority)關聯的作品了。 正因為這是一本無從擺脫複雜、多重外在性干擾的小說。最大的干擾當然是諾貝爾文學獎,而且不只是一座諾貝爾文學獎,是具備特殊象徵意義的二○○○年跨世紀,歷來頒給華人作家的破天荒第一座諾貝爾文學獎。 在諾貝爾文學獎揭曉之前,沒有幾個人聽說過高行健,更少有人讀過《靈山》。就算在當代中國文學小小的專業圈裡,高行健也從來不是個重要話題,換句話說,就算在此之前讀過《靈山》的人,也不曾在嚴肅嚴重認真的氛圍下,對作品內在本身進行研究分析。 大家都在諾貝爾文學獎製造的特殊外在環境下,閱讀或重讀《靈山》,因而無從再還原出不受這個巨大外在影響的獨立內在閱讀理路,這是《靈山》極其特殊的命運。 高行健得獎,瑞典學院的重量級漢學家馬悅然的支持無疑是最關鍵的。《靈山》的手稿剛完成,馬悅然甚至還沒有讀完,就決定要將此書翻譯為瑞典文。因為閱讀手寫原稿比較吃力,馬悅然特別轉託他所熟識的馬森教授,安排《靈山》在台灣出版,以便取得打印稿來進行翻譯工作。這段出版過程,足以說明馬悅然與《靈山》間的「親密關係」。 另外一件許多人知道的事:同樣在馬悅然的大力推薦支持下,沈從文本來有機會成為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作家。預定一九九五年十月會宣布沈從文得獎,然而多麼不巧多麼不幸地,該年五月沈從文過世。諾貝爾獎依例只能頒給健在的人,沈從文只因少活了幾個月,失去獲得殊榮的資格。這件事讓馬悅然深深痛心、遺憾與長時耿耿於懷。 將這兩件事放在一起比對理解,我們有理由相信:頒獎給高行健,有一部分理由是要透過高行健向已逝的沈從文致敬,馬悅然絕對不會看不出來《靈山》當中描寫西南邊境社會文化的段落,和沈從文作品的相似;馬悅然也不可能漏掉靜靜旁觀記錄異風奇俗時的高行健,他那種既冷淡又熱情的奇特矛盾態度,明明白白與沈從文在精神上一脈相承。 將高行健和沈從文比對並讀,可以讓我們換一個角度來看《靈山》的結構。 沈從文雖然也寫過像《長河》這樣的長篇小說,對當年的「新生活運動」極盡諷刺之能事,然而提起他的文學成就,任何一位有經驗的讀者都不會把《長河》誤認為傑作、代表作。 沈從文真正的功用在中短篇小說,而且他和同代(受「五四」影響而崛起於三○年代)的其他小說家相比,最大的特色就在於他沒有那麼強烈的教化與革命企圖。從魯迅到茅盾、巴金,都將小說看得很重要,因為小說可以「走後門」影響人心、改變社會。所以他們都不免會把自己對社會的許多期許(不管是正面的呼籲或陰暗的譴責)放進小說裡,成為與小說中情節故事並行發展,甚至僭奪了情節故事位置的第一條主線。 沈從文卻是個講故事,而且只愛講故事的小說家。他雖然也感受到時代的壓力,不得不去寫其實並不拿手的嘲諷譴責型長篇小說、不得不偶爾給他的短篇小說一點與現實無關的指涉,然而他小說真正迷人處,正在於強烈的傳奇故事性。每一個故事就是寫一段紮紮實實的個案生活經驗,不是什麼什麼模式的縮影,也不是什麼什麼意念的象徵。 順著沈從文作品給予的提示,我們也許可以這樣來讀《靈山》,拆掉《靈山》冠冕堂皇的長篇小說架構、忽略為了撐持起這個架構而穿插的總總哲學上浮光掠影的追求,還給書中眾多故事,其原始本來面貌。 這樣的讀法,也有作品內部的線索可供佐證。《靈山》整部小說以出發尋找一座虛無縹緲的「靈山」始,而以「靈山」終究無法尋得終。「靈山」永遠在另一岸。你到對岸找它,它就成了此岸的風景。真理無法靠尋覓而掌握取得,我們對「靈山」所代表的真理永遠只能「不懂裝懂」,當我們自認「懂」了,我們也就陷入另一層「不懂」的執迷裡。 如此一番道理,其思想遠源當然是高行健熟悉、鍾愛的禪學。不過既然是一趟「找不到」的旅程,沒有到達目的地的漫遊,我們就不能將旅途中所思所見所記錄的一切,都解釋為「天路歷程」般的層層進展。換句話說,這些過程,在目的消解的瞬間,就從表面的結構裡脫離開來了。 講得更明白,其實靈山的追求,只是一個藉口、一個幌子。高行健真正給我們,他真正興味盎然在做的,是書寫一個又一個,光怪陸離充滿傳奇情調、彼此並不怎麼連貫相關的故事。這些故事大可以脫離原來把它們綁鎖在一起的長篇形式,以短篇面貌獨立存在。 如果用這樣的讀法,當然進一步要問的是:高行健為什麼需要去找那個藉口、搭那個幌子。那恐怕是反映了直接描述經驗的「故事」在高行健所屬的文學傳統裡失去了合法性的狀態。 班雅明(Walter Benjamin)在他的名文〈說故事的人〉裡闡述過這個問題。現代小說在現代主義洗禮下,愈來愈遠離現實經驗,也就愈來愈遠離「故事」。不過除了現代小說上的性質之外,我們還不能忽略中國大陸特殊的文化氣氛。幾十年的共產統治,將中國社會徹底政治化,同時也將中國社會徹底「陰謀化」。沒有任何事不牽涉到權力的爭奪,也沒有任何事背後沒隱藏著某種算計與陰謀。在這樣彼此不信任的集體心理架構下,詮釋、猜測快速且大量膨脹,掩蓋過了經驗、事實本身。 在這樣的社會裡,沒有單純的故事存在的空間。講任何故事,一定引來對故事的象徵解讀,以及對說故事者的動機的揣測。在那個社會裡,人們無法想像單純的故事,以及單純想講故事的動機。 順著這個脈絡看下來,我們可以說高行健選擇的「自言自語」敘述法,以及他貫用的第二人稱(「你」)的位置,背後有著一份政治無意識(political unconscionsness)。他不願也不想把故事講給別人聽,因為別人會對故事有太多他無法控制的解讀與利用,所以他寧可講給自己聽,在自言自語的形式裡得到某種安全安慰。 這種安全感當然不是真實的,因為他的自言自語畢竟還是暴白在讀者面前。那是因為他想講故事的衝動太強烈了,所以他非講不可,然而無意識裡的不安與恐懼,隨他一邊講一邊選擇了隱晦、模糊焦點的策略。 包括他的「沒有主義」,也是想要阻卻人家將這些故事歸類的一項策略。「沒有主義」一言以蔽之就是:你們用什麼方法講我的小說有什麼立場、有什麼目的、有什麼企圖,我統統否認,而且我可以統統不接受。這是一個在過度詮釋的社會裡長成的人對詮釋的一種極端反動。 剝解開了藉口、幌子、策略,那麼《靈山》到底是什麼?在我看來,《靈山》是一本豐富、有趣的短篇故事集。《靈山》沒有想像中那麼複雜。你、我、他的人稱互換、投射,高行健用得很機械、很保守。全書除了一、兩處例外,「我」和「你」是隔章出現的,規律得很。「我」是一個規矩、拘謹的旅人;「你」則可以浪漫、放蕩。「我」說的是自己的經驗自己的故事;「你」則不斷轉述聽來的、讀來的、杜撰的故事。就這麼簡單、清楚的區分。 我們可以完全不管高行健這些安排;甚至可以不管書中原本排好的順序,將每一章當一個獨立、有趣的故事讀。這樣的讀法,也許減損了《靈山》作為一本「巨著」的地位,不過反而更能真正欣賞到高行健作為一個優秀「說故事的人」的了不起本事。 高行健因為兩項本事,賺到了諾貝爾文學獎。一是他能夠講非常特別、生動、古怪、瑣碎的故事。二是他能夠編造出一套炫人耳目的大藉口、大幌子,讓人家誤以為這些故事連貫起來,應該是在訴說一套大哲學、一層了不起的深邃思想。 有人被他的藉口、幌子迷惑了,把《靈山》當哲學來讀;有人因為看穿那裡面根本沒有大哲學與深邃思想,因而對《靈山》嗤之以鼻,這兩種態度其實都錯失了閱讀《靈山》真正的樂趣,也錯失了欣賞高行健本色本事的機會。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sie.ntu.edu.tw) ◆ From: onizuka.m1.ntu.edu.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