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成績單……(六月份幼獅文藝)
今年的金曲獎，我像所有盯著電視螢幕的追星族一樣---雖說是一樣，但
每個人投注在自己欣賞的人身上的情感，卻應該都是截然不同的吧﹗尤
其當我看到燕姿上台的那一刻，那真是喜悅和感動混亂得一塌糊塗的時
刻，我沉默著，那是我無聲、卻最巨大的祝福，就在感謝的致詞名單裡
聽見自己名字的那剎那，我的記憶，突然被無聲無息地打開……無聲無
息，而且竟如排山倒海而來……
僵硬的頭髮 星洲呼嘯的自然野風
那是新加坡海邊最有名的「黑胡椒螃蟹」餐廳---大概有幾十家吧﹗
若不是有幾十家，恐怕也裝不下那麼多，遠近慕名而來的人。我和總經
理，原本只是來新加坡探一個歌手錄音的班。是先聽那個製作人說這裡
有很好吃的螃蟹、然後才又聽他說他的音樂學校裡有兩個很棒的學生。
而我全部的注意力，幾乎都拿去對付眼前那隻大概有一隻烏龜那麼大的
螃蟹了﹗那是一個有點熱、但空氣充滿黑胡椒香氣的海灘，港灣外歸航
的點點漁船給人充滿漁獲的聯想，那是極渡假式的抒情聯想，我幾乎都
忘記燕姿的存在了---但我忘不了燕姿被吹高的頭髮……那不是海風、
而是只有超高溫的吹風機熱風和髮膠才能雕刻出來的頭髮。燕姿什麼都
沒吃，只是慢慢地喝一杯椰子汁，任何一個被規定戴著那樣很像一頂帽
子的頭髮的人，應該都很難有太旺盛的食慾吧﹗我到很後來才知道，那
是音樂學校裡很熱心的一個叫做什麼媽媽的婦人，因為來自台灣唱片公
司的我們，特地為她做的造型。如果那個什麼媽媽可以預知燕姿後來會
接那支髮膠廣告、而且知道這世上還有那種可以輕鬆揉捏的髮膠，也許
就不會輕易讓她嘗試那種10極風都吹不垮的髮膠了。
我們在飽餐後到了音樂學校的練唱室。先前說過被製作人推薦的，
其實是有兩個女生。第一個試唱的女生，唱得極好，我們因為吃得很飽
所以掌聲也特別用力；輪到燕姿唱得時候，當燕姿的第一個聲音撞擊到
練唱室的牆壁的時候，我如此形容只是想努力地告訴你那真是一種突然
在密閉空間裡點爆了一顆手榴彈的感覺，跟第一位唱得很好、可是並沒
有給我們任何聯想的女生比起來，我們就好像突然給燕姿的聲音打了一
個耳光，它會提醒你這原來是一個如此專業的場合，我們一下子肅穆了
起來，那就是有故事的音色可以給人的啟發……而且是一種非常堅持的
腔調，因為燕姿竟然敢把林憶蓮的超級代表作「聽說愛情回來過」，大
剌剌唱成那種好像有鼻竇炎的樣子。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那種神奇的遭
遇，就好像你本來只想去山裡走走、卻踢到一個寶石……感謝老天讓我
們尚且具有鑑定寶石的能力---我們沒有在踢痛腳後悻悻走開；相反地，
更投資了一年多的時間去精雕那顆，人間奇逢的寶石。
躲在ICQ裡的氣質女生
「妳的唱片我們決定再延。」
「噢﹗」
「因為還想再多找一首好歌。」
「噢﹗」
「所以之前買的衣服都要重買，因為季節不對了。」
「噢﹗」
我對著彩色面板的ICQ，彷彿讀到了一股從新加坡那頭，傳來的灰……
「但是妳可以挑一件當作禮物。」
「真的嗎？﹗」
幾個斗大的字像精靈那樣跳出來﹗我不但看見了，還一併想像了她鑽
石般的笑容。
燕姿後來並沒有真的拿那件衣服。兩個星期後，她飛來參加公司的尾
牙晚會。在公司新人群的專屬表演時段裡，我不知道其他的人是怎麼看她
，總之他們好像比較習慣喜歡的是那種載歌載舞的聲音，所以我猜也許他
們最看好的其實並不是她……坦白說那多半是我們的錯。因為我們幫她選
了一首悲傷的歌，在瀕臨過年的時候，雖然歌名叫「很好」但是應該是不
太好吧……燕姿最後把那件衣服捐出來抽獎，「我今年還沒幫公司賺錢，
希望明年讓大家吃紅啊﹗」燕姿在最後這麼說。在杯觥交晃間突然大家都
靜了下來，那是一種極誠摯而中肯的告白，內容其實已經不重點，而是那
種教養極好的家庭才蘊養得出來的氣度，那是她第一次，在全公司近一百
個員工面前，留下的第一個、卻如此深刻的印象。
尾牙的一個月後我拿到那捲卡帶，製作人說那是燕姿剛唱的一首叫做
「天黑黑」的新歌。
我不會忘記那真的是一個雨天，我握著方向盤，車子裡盡是雨刷和卡帶
沙沙沙的聲音，我專心地聽著、聽著，前方擋風玻璃的雨滂沱地落下來，
落進心底沙沙沙地，突然在世上再找不到一種強大的克制力……終於我把
車子停在路邊，放聲地大哭起來……一直到現在我都無法對自己的驀然失
控，提出任何最準確的解釋。也許是夥伴們一切的努力，終於有了代價；
也許也只是渺小到一個極其私人的理由，輕輕被撩撥了一個記憶中的痛……
無法解釋﹗就好像人生的喜悅和悲傷，從來都無法真正被比較和分享一樣
。
不是超美麗 而是超實力
我們不得不承認那的確是一個天大的難題。
對著那個好似有著「偶像派」和「實力派」的空白欄位，迷惑的我們
，紛紛看成了鬥雞眼。
如此空靈的音色，那是我們原本設定燕姿是實力派的努力方向；而我
們其實太低估了她的笑容，尤其是透過攝影機、照相機的觀景窗，那笑容
，竟然還閃動了鑽石般的色澤。
最後我們把那個歸類的難題交給消費者，把喜歡的理由留白，讓大家
自己去填上答案。
而我們蒐集那個答案的過程，遠比我們想像的艱辛。第一次的簽唱會
，五月早來的一場暴風雨，澆壞了我們十幾萬的音響設備，我們像落湯雞
那樣在舞台上等著跳掉的電再來，陪伴著我們的還有台下兩千個黃色的人
，那是來自八方來給燕姿鼓勵的朋友穿著我們緊急買來的10元雨衣，沒有
人知道燕姿先在後台大哭了一場……燕姿最後清唱了三首歌，我們在台上
大聲喊著謝謝謝謝，可是沒有人願意離開，驟雨都澆不息的熱情……總經
理默默地走到我身邊，說是待會讓大家到百貨公司裡面各自去挑一件乾的
T-shirt吧，我買單，不要感冒了，接下來還有更艱鉅的仗要打……很窩
心，但卻一語成讖……
桃園的槍擊事件徹底地震撼了我們。
不只對燕姿；看著一個壯漢，舉著槍突如其來地衝上舞台，又何嘗不
是我們生命中的第一次？﹗
憤怒和害怕，像一朵烏雲，莫名其妙地籠罩了我們，連同台下張大嘴
巴的四千個朋友。
緊急把燕姿推上車子的那一刻，她遲疑了一下，那真是一個巨大的靈
魂，我沒有看過一個那麼勇敢的女生，我發現她竟然還遠眺了那個瘋漢一
眼。
沉默，成了我們在車上暫時的語言，一直到車子飛過林口的告示牌，
才聽到燕姿突然一句：「不要告訴我爸爸。」
第二天，全台灣的報紙頭條，連同父親的擔憂，像一個颱風那樣也刮
到新加坡去……
再見 那我們都要加油
一起努力的夥伴們，卻因為一些原因陸續離開公司……那不是我們第
一次認識分離，但為什麼每一次都還是如此傷心呢？﹗
如此複雜的情緒。
當我最後也決定離開，帶著一種面對未來的茫茫然，但卻十分確定，
連同那些已經先行的夥伴們、和燕姿，一定會是很久的朋友。
不知為何，但我就是知道，接下來絕對不會再有這樣幸運，遇到材質
這麼好的歌手。
而那些還在網路上不斷攻訐、謾罵的聲音，我可以理解那是因為各有
簇擁、那是所有成名藝人必須付出的代價 ……而我只想輕輕說一句：燕姿
從來沒有想加入他們。
就好像她直到現在聽見Tanya，還是會高興的跳起來 ……那是她永遠
保有的私人世界，最純粹的感動和小興奮，只有好教養的人才能真正懂得
。她太愛唱歌，所以才站上舞台，而人生絕對不會只有唱歌而已，我渴望
像祝福一個朋友那樣，祝福她接下來一定會去做的下一件事，跟唱歌一樣
幸運而平安。
「那我們都要加油。」---離別前夕，那是我們最後對彼此的祝福。
*** * * *
話筒那端的鈴聲響著，響到讓人遲疑主人是不是還在忙著……
「恭喜我、恭喜我啊﹗」一下子傳來聲音，用那種我想像得出來的開
心表情。
那是她站在再頂端，都一樣的熱情和赤誠，那是孫燕姿式的﹗
「只是想謝謝妳在典禮上說的話。」
「找大家去吃飯？」
我遲疑了一下，想著自己混亂的工作時間，想那些夥伴們的臉……那麼
多張，當然裡頭還有一張你一定也看過的燦爛笑容，那是昔日的歡樂時光……
而我的記憶卻關閉了，因為我已經開始想著，要去哪裡，台北究竟有沒有那
樣一個地方，可以讓我們大家，又瘋狂、又叫，而不會有任何斐短流長的地
方呵？﹗
作者:角子
姓 名：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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