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下心頭擔，不過就這麼簡單。他推開店門步出騎樓，順著人行道拐彎來
到對街停車格，藉手機發了通短訊電話報捷。然而，那雀躍的龐臉一下便失去
笑意。他自防風大衣的前襟暗袋內取出一封手寫信，幽微嘆了口氣，苦澀嘴角
。
冒著污名化風險混入其中，並於酒吧內言行身教，絕非他今夜隻身跋涉，
頭頂寒風跨縣南下的動機。他真要做的，是再次找出那化名Roloc的男大學生
，轉遞這僅存的訊息。
然而，正當他邁步跨過那銀黑色調的重機車，穿戴好護具踏響油門時，身
後，一陣斷斷續續、交織喘息的小跑步聲喚住了他……
『你就是Freyr對吧？不用麻煩了，洛前幾天回老家去了……』女子直截
破題，『手機沒接，簡訊沒回，網路留言也不曉得他看到了沒……』游移的雙
眼，盡是藏不住的憂慮與焦急。
『Clover？』根據可能的聯想，他凝眉推敲。
『是我沒錯……』她說。
『天啊，我竟被認出來了！』
『洛給我看過你們的照片，就是這台機車，不會錯的……』
『妳的意思是認得機車，卻不認得人？』
只見她呵笑了聲，搖頭拉開衣袖，露出右手腕上的鍊型銀飾。
『這是他參考遊戲設定圖，親手在金工教室打樣造出的……』她微甜莞爾
，『做得很像吧？幸運手環……』如待珍寶般專凝拂拭，一會收進袖裡，小心
掩藏。
Freyr豁然開朗。這樣的手環他亦有一條，還是去年於聖誕晚會徹夜狂歡
，離別前洛所送的。
『妳說，他突然回老家去了？』
『嗯……說什麼非見Savnac一面不可……』
『妳還沒聽說吧？』
『嗯？』
『抱歉，算我多問的，這連當事人都還不知情的事……』
『妳知道，妳男友對他做些了什麼？』
『他們在遊戲裡的是非恩怨，我不是很清楚……』
『好吧，那妳知道他老家在？』
『我答應幫人傳信給他的，說到要做到不是？』
她微點了頭，透過按鍵將地址逐字抄下，發訊傳至Freyr手機裡。
『對了……』
『事情絕非他說了才算，加油！』
臨行前，Freyr以餘光遙指bar內那位低調藏身，單探出半顆頭向外窺探的
男人。這是他唯一能祝福的。說著，他催踏油門揮手笑別，一氣飆上快速公路
沿線直搗，於漆黑星夜穿劃陣陣霓虹曲痕。
她終該做出選擇。
（如果說……）
（在一切還不算太遲前……）
她於心低喃。
那天深夜，就在Oreh為香甜的酒意征服，於她床上裸躺呼睡時，一回家便
裝無事上網、水球打發的她這才悄然離座，接連輕推兩扇門，來到不過幾步腳
程的男友房內，開啟他專屬的個人主機，逐一調閱程式自動備份的對話紀錄…
…
「夠了，你根本沒必要向他低頭！」
「哈哈……老大這話真是經典，經典啊！」
「沒天良，不怕他半夜又偷對你女人閒言閒語，大談悄悄話？」
「她沒看到的留言可多著呢……也看不到了时」
「三人行必有我『失』，沒聽說嗎？」
「他的確很愛當燈泡沒錯。」
「別怪我沒提醒你，他們私下交情可好了！」
「老大你也真愛說笑，一個摸得到、抱得到、親得到的，和一個可有可無
，隨時能被替換的虛擬玩伴，她會選誰，不是很明白嗎？」
「好樣的……」
他真恨極了，當他和她無視約定，早先一步於遊戲世界攜手轉職，暢遊心
語共享晨曦；他真恨極了，當他同浪士遠征，遣人埋伏招怪，到頭來卻反受他
解圍，共譜默契老手的好友佳話；他真恨極了，當他逕自離線脫隊，待看潰陣
後的滅團好戲，再度登錄，卻見倒臥血泊的他和她正不以為意地吐槽挖苦，談
笑甚歡；他真恨極了，當他已在現實搶盡光采，回過虛擬，卻連點像樣的英雄
表現與風範逞快，都不留餘地；他真恨極了，光想著他便渾身欲嘔，反胃作噁
。
「表面一副擇善固執、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樣，但骨子裡嘛……」
「呵，聽你這麼說，我還真同情起他來了……虧他還是你室友呢……」
儘管她自認做足了心理準備，但那毫無個性的電腦文字，卻盡如殘酷冷血
的無眼銳刃，逐字於胸翻絞，椎心刺骨。
讀過一段段挑動回憶的塵封舊文，她才赫然驚覺，原來朝夕相處的枕邊人
，早已對那一廂情願的友情美名，及綑手綁腳的三角關係深感厭膩。
她怎麼也沒想到，意圖將一切毀滅殆盡的神秘黑騎既是Max，又是Oreh。
幾個月來，每逢課後便將自己鎖在房內，刻意避開室友生活作息，另購新
帳號白手起家，意圖掩人耳目的Oreh，一直與Max共養騎士分身，並視腳本需
求技巧性交替扮演，詮釋混沌曖昧的邏輯遊戲。
他牢記一切不快的枝微末節，並磨好了拳待時以報。他從未顧慮不安，因
他熟習網路大眾的駝鳥生態，深知成見可以填充經驗，部份足以掩飾全盤，而
謊言，終究亦能弄假成真，幻想補完。
黑騎士並非個人，而是寄含比較意識的情緒複合體，為了留下麻煩，寫下
汙名，給那不識大體的無知小眾當頭棒喝。
與其披掛不合身的道德袈裟，高喊自以為是的正義口號，浮游在這本末倒
置的虛擬紀元裡，唯有跳脫既定的命運囹圉，進而創造時流、遙控大局者，才
是終極進化的最後贏家，眾民欽頌的神話領袖。
（比起接納現實，面對自我，你更傾心成為那位理想中的英雄是嗎？）
（寧可傷害他人，也非得盲目堅持，強迫貫徹的原則與真理……真有那麼
重要？）
所謂「Oreh」，終究不過是倒了次序的「Hero」一字。
她捫心自問，傻呵嗤嘆，終該做出選擇的她事到如今，亦不得不選邊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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