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通過電話的午後，Jennifer報備保全，隻身來到離家不遠，兩人約定
的步道路標前。灰白色調的露肩雪紡裙、裝飾用絲質圍巾與繫帶高跟鞋，今天
的她，難得選擇甜美低調的淑女裝扮。撥開手上的輕薄外套，看看提包內的手
機時間，是時候了。
絲毫沒有讓她多等，一輛早在近處待命的黑色轎車悠然駛近，在她面前停
下。接著，一位膚色黝黑，年紀相仿的粗曠男子降下車窗，向其點頭招呼。不
一會兒，後座車窗亦降下了，『是她沒錯……』只見相片上的中年男人微甜莞
爾，對眼前的駕駛輕聲吩咐。
『上車吧！』為表誠意，這名年輕駕駛起身離座，幫她打開車門，卻見其
面有難色，動不也動。『怎麼啦？』他問，『噢。』，似乎憶及什麼，這才逕
自儀表板下抽出撢子，反覆將座椅拂了又拂。
『不……』啞著聲調，難堪的她欲言又止。
『就讓她坐我這吧，小愷……』說著，這位父輩往左移位，將原本的位置
空了出來。改坐駕駛後方的他，什麼也沒多說，單單笑著招手，柔化生硬的尷
尬氛圍。
『欸，我說，兩位好不容易見了面，怎不把握時間多聊一些？』就在開往
醫院的途中，因平穩恆速悶得發慌的他，一面手握方向盤，一面反覆回頭，噓
聲鞭策。
『對了，Jennifer，知道我是誰嗎？』眼見封閉的低壓持續籠罩，無聊的
他逕自換過話題，談起兩人初識的契機。
『你？』透過後照鏡，她左思右量。
『是我啊，Kate，廢人眾當家女鐵匠。』
『總在黑市裡不擇手段，和老人Hero削價競爭那位？』沉了半晌，她遲疑
道。
『鐺鐺鐺鐺──正確解答！』逗趣的他，索性哼起角色升級的音效聲，露出
一副「只有他，我絕不退讓」的得意表情。
『如妳所見，廢人們一個接著一個，自遊戲裡跑出來了。』說著，身旁的父
輩亦不落人後，趁隙補遺。
『阿伯──你這麼說真是太不夠意思了，好像我們活在遊戲裡似地。』
她噗笑了聲，緩緩將視線別過窗外。就在兩人起鬨的同時，似乎真有那麼點
微薄光線，因這共通的虛擬語彙，自她緊閉的心扉透了出來。
『過得還好嗎？』
『小妹妹，這位阿伯在問妳話唷。』
只見沉默的她輕回過頭，打開提包，將Gillbert留下的相片物歸原主。
『Getty Center, Granville Island, British Museum, Triumphal Arch…
…』她每遞過一張，便將相片上的背景地名唸過一遍。
『小姐，講中文好嘛？』未料才唸到一半，便為搖頭的Kate煞盡風景。
『專心開車。』拍了拍肩，男人身後笑促。
『蓋堤中心、格蘭湖島、大英博物館、凱旋門……』收拾被打斷的好笑心情
，她深吸了口氣，以眾人熟悉的母語重新復誦。
『有時，真想就這樣死掉算了。』說著，她頭也不別地，將照片壓在男人腿
上。
『什麼傻話……正因誕生的喜悅，無法被當事人記憶體驗……』
『人們才要生存下去，直到找回那份感動為止。』
『你父親不也這麼說嗎？』
『是啊。』
她再度打開提包，取出親手繪製的迷你相本，遞到男人身旁。即便頁數不多
，卻盡囊括她從小到大的重點全家福，及十二年來，得失收放的了然於心。
『這是妳吧？』他留心翻閱，以指輕撫首頁的白淨女嬰，『真是好久了呢…
…』透過一張張褪色的時光框架，他以懷念而略帶戲謔的口吻，傾訴出一段既酸
又甜的迷糊人生。
二十四年前，當他還是位國外的住院醫生時，便曾受人指名委託，為一位同
鄉的產婦接生。那位產婦，原是中學時期小他一屆的鄰校學妹。始因傳統觀念保
持距離，藉書信互通有無的兩人，在歷經友好曖昧的大學時期，作好往後的人生
規劃後，便從此分道揚鑣，各奔前程。
在台實習，完成學位的他精益求精，赴美深造，順利拿下婦產科學院院士文
憑，並在二十九歲那年，於洛杉磯東部的聖蓋博谷，認識了現今早已斷絕往來的
前妻。其後，他在洛杉磯市郊擔任住院醫生，並隨前妻於阿罕布拉（Alhambra）
市內租屋同居，走過庸碌繁忙的兩年半時光。
本想自此安穩度日，不生事端的他，甚至有意貸款買下獨棟住宅，同女友攜
手深根立基。然而，命運之神對他一廂情願的天真世故，顯然並不以為意。就在
照片上的女嬰──Jennifer出生前兩個月，一次於大都會博物館的偶然邂逅，將
他和一名大他九歲的英籍外科醫生Jasper，意外湊在一塊。
長佇梵谷筆下的〈Irises〉前，兩位素未謀面的男人，同為框內的美好流彩
驚奇感動，並不經意會心莞爾。而就在他們別過視線，四目相交的同時，一股蟄
伏於心的微妙情愫就此浮上。
相同的鑑賞眼光，類似的醫療背景，一下便拉近兩位生人的距離。他們在第
五大道的露天餐區共進午餐，並在看得見帝國大廈的中央公園內相互自介，分享
醫聞趣談。幽默詼諧的Jasper，甚至在得知他的職業、住所後，玩笑地幫他取了
小名──阿伯拉罕（Abraham）。
不單是因為饒舌的發音，同其當下的居住地名相似，更因這源自希伯來，意
涵「眾人之父」的美名，呼應著他為人接生的偉大天責。
事後，Abraham單純以為Jasper的熱情舉止，僅是同為異鄉過客，離鄉背井
的相知相惜。然而，這首本應就這樣藏在回憶的音樂盒內，並隨轉動發條逐時淡
化的裝飾樂曲，並沒有就此停下演奏。
就在看似平凡的某個工作天，一名作Sheila的華人產婦特地於預產期前，住
進了他所服務的醫院。原來，Jasper並未忘記那次的談話內容，甚至帶著妻子，
自紐約北上洛杉磯，指名他親手接生。
然而，他怎也沒料到的是，Jasper帶來的意外訪客，竟是那位大學時期和他
斷絕聯繫，遠赴英國倫敦攻讀財經的學妹。原來，當時的她因一場輕微的車禍意
外，和在地的外科醫長Jasper輾轉相識，互結連理，並於產下第一個男孩時，舉
家移民至紐約市郊。
那是非常順利的自然生產，產後母女的狀態亦相當良好，而當時，在旁細心
照料Sheila的看護士，正是Abraham的同居女友──Marian。
這兩對跨國結緣，又於異鄉相逢的幸福佳偶，在那之後，一直保持著相當頻
繁的良性互動。直至正式與Abraham結婚，並順利產下一女的Marian，將生活重
心擺回家庭，而正因八零年代經濟衰退，面臨事業低潮的銀行專員Sheila，亦為
超時工作勞命奔波時，這兩對親如一家的友好夫婦，才漸漸失去交集。
幾年後，低迷的景氣日漸復甦，而早已存足老本，年逾五十的Jasper亦提前
退休，帶著為數不少的退休金，和年僅十一歲的長男與六歲的Jennifer，自紐約
市郊遷至洛杉磯西南的馬里布（Malibu）。然而，四十歲的Sheila此時卻因先前
累積的工作壓力罹患憂鬱症，開始愁容滿面，足不出戶的封閉生活。
得知消息的Abraham與Marian很快便達成共識，在工作之餘輪流探訪，也就
在這時，Jennifer的記憶裡，開始對這位Abraham叔叔有了印象。
『當時我還很好奇，這傢伙到底是老爸的誰？』故事途中，Jennifer笑著插
話。
『比起Marian阿姨來的時候，老爸的笑容更燦爛了……』就連不過六歲的她
，在當時都能清楚感受到，就連說話方式與肢體動作都不同了的，另一個年輕的
老爸。
不僅Jasper，就連Sheila與兩位孩子，在假日看到他現身門外時，都非常開
心。體貼而纖細的他，似乎永遠備齊了孩子想要的禮物，和開啟Sheila心門的鑰
匙，及讓Jasper返老還童的靈藥。
※ 編輯: poppozaru 來自: 61.64.119.8 (11/19 0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