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創作，最低的門檻為何？……以眼前這幅繪畫來說，畫布可以是
牆，是地板、大氣，甚至是你的腦海，任何足以承載材料與意念的母體；反
之，顏料也可以是各種區隔空間的塗劑，任何相對於畫布，足以被看見、被
隱藏，或被提出的物件與符號……』
『至於用何種方式去連結、排列或是組合兩者，就像人人各有其獨特的
愛人方式，用自己習慣的手段去傳遞情感，玩味過程……切記，不論攻擊或
愛撫，都是表露關心的語彙……我們必須學會看到整體，而非執著於雙眼想
看的部份……』
『別把思路侷限在筆和紙的物理關連上，它可以是跳脫時空的相對概念
，就像主題題材之於媒材形式，你沒有辦法捨去任何一方，也沒有辦法以誰
取代誰……不論缺乏何者，最終的結果都將只是空洞而不完整的實驗構成，
美名「前衛」的標新立異，和訴諸「天才」的自我慰藉……』
『唯有兩者不期而遇，反覆溝通後達成共識，美好才能因而留存。』
記得大夥初上美術系，一位資深教授曾借題發揮，為正觀摩畫展的新生
做了番即席演講。當然，那嘴裡抽象的講詞，對連門外漢都還勾不著邊的他
們來說，是有些艱澀。
『懂了嗎？』語畢，他索性點了位新生問話。
『嗯……』眼前的新生倒也配合，聚精會神左思右想，『就像男人與女
人一樣，不論少了誰，都將讓世界變得煩悶無趣！』幾番斟酌後，勉強擠了
些玩笑話來。
『確實如此……』只見教授感同身受地含笑點頭，『我們還在談創作對
吧？』沉了一會微微抬首，向周圍的新生挑眉確認。
一陣哄笑後，眾人再度離散，回過路徑走馬看花。
『My god！不是觀念就是表演，這年頭沒人在畫畫了是嗎？』
『算了吧！整日窩在房內植樹筆耕，被笑宅就算了，還得催眠自己吃苦
不算什麼，並對外宣稱，喔！我只是做我想做的！』
『商業嘛，有的盡是未演先轟動的人氣口碑與神話包裝……』
『欸，妳說是不是啊？』
『金──幸──韻──』
身後，一陣不耐煩的低迷長音，將她自當年的回憶片段裡拉了出來。
『啊，抱歉……』失態的她，藉一貫的傻笑化解尷尬。
『才剛開學妳就恍神？還是我們叫錯名字了？Clover──』幾位姐妹淘
齊力調侃，藉網遊的化名糗起她來。
『聽說寒假妳又去應徵show girl了，結果如何？』
『沒什麼啦，就站著讓人拍照而已。』事實上，單為此便和男友鬧過無
數革命的她，根本無心前往會場。
『不錯嘛！』
『對了，最近版上又有人體模特兒的缺，妳接嗎？』
『先不要好了……』想起可能的麻煩，她搖了搖頭，苦笑婉拒。
除去多餘的哈拉閒話，她藉故先行離場，就連中餐也省了，攜著畫箱直
抵系館，踏上頂樓的素描教室，提前善妥畫具，靜待下午的西畫課程。
（缺一不可的顏料與畫布……）
坐在自己遲遲未有進度的油畫布前，腦海不斷浮現過往畫面的她，反覆
將筆提起，卻又什麼也不添地緩緩放下。天曉得，究竟怎樣的色彩，才適合
呈現她當前的心境──那麼混沌、曖昧，而幽微纏綿的悔恨與思念。
開學至今整整三天，別說校園了，洛連他們合租的住所都還沒回過。幾
番思索，以架上畫布作掩護，心不在焉躲在角落的她，決定先發封短訊，向
Freyr求個心安。
『唷！這麼早！』未料手機才鍵沒幾字，一響亮男聲便激傳入耳。
『老，老師好！』突如其來的問候嚇壞了她。
『不錯嘛……我這堂課第一個來喔……』只見教授一臉滿意，卻又有些
好笑的狐疑。
『有沒有吃午餐？』
『沒耶。』
『是沒心情吃，還是沒胃口吃？』
『剛睡醒不餓啦……』她以微笑暫斷了話題。
『還沒上色啊？』畫布前，教授迅捷地檢視構圖，『嗯！這地方基理不
錯！』以指畫圈，點了些部份美譽。
『昨天才把底打好而已！』她說。
『看得出來……』拭著指尖沾上的顏料，教授搗頭冷道，『既然人都坐
在這了，不隨便畫個幾筆瞧瞧？』沉了半晌，他半引導般提出要求，而不得
不照做的她，亦配合將視線落在調色盤上，反覆游移，一會似相中什麼，以
極其明快的節奏將筆壓下……
『等等！』卻見教授驚叫了聲，『把筆洗乾淨啊！』打斷她的調色過程。
『噢，是……』洗筆筒內翻攪一番，她再次提筆，卻怎麼也無從下手。
『先說好，我沒有惡意……』身後，教授逐字降低音量，『不過妳好像
還搞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喔？』一語椎心，疼得她什麼也說不出口。
『回去靜下心吧！』
『疑？』
『我說，把東西收一收，回去靜下心吧……』看不下去，也不忍再看下
去的他，輕聲複誦了一遍，『等妳做好決定，知道怎麼動筆，再把進度補給
我就是！都大三下了，沒理由硬逼學生抬著畫具，大老遠跑來聽我講古吧？
何況，妳內心所想的顏色，根本就還沒出現嘛！』他大笑了聲，幽默自嘲。
『等妳找到那顏色的時候，再把畫箱打開來吧……』語畢，宛若什麼也
沒發生過似，這人自顧整理起講義，排起幻燈片，善妥待用的課堂教材。
『我會的……』半濕著淚框，她微彎下腰，如是緩道。
『謝謝老師……』將一陣好長的寂默，收在那只刻有四葉草木質畫箱，
閉合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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