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後，Sheila的病情逐漸好轉，優異的長子也提前升上十二年級。就在
那年暑假，Jasper毅然送給了兩戶人家一個大禮。他將所有人奏在一塊，並用
兩個月的時間攜家帶眷，走遍相片上各大景點，連同那位Abraham叔叔一起。
他們搭乘潔白簡約的空中纜車，欣賞方才開幕的蓋提中心內，出自梵谷的
鎮館之寶〈鳶尾花〉，再到加國的格蘭湖島，感受悠閒陽光下，街頭藝人漂泊
浪漫的想像情懷。接著，這群外客在香榭大道的凱旋門前留念合影，並在Jasp
er的故居倫敦，為Jennifer慶祝十一歲生日。
那段時間，可說是她至今最完美的回憶了。惟獨可惜的是，Marian在當時
為了年僅五歲半，尚於托兒所就學的女兒的照顧事宜，選擇在蓋提中心後，斷
然中止後續行程。
『如果說，Marian阿姨也去了的話……或是，你一開始就沒有參加那趟旅
程……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翻過一頁又一頁的手工相本，Jennifer低聲
問道。
『天曉得呢……』只見他聳了聳肩，什麼也不說地閉上嘴巴。
『這是最後一張了。』終於，相本到了尾頁。
『妳還留著？』又驚又喜的神情，難以置信的疑態，自他滄桑的面容接連
露出。
『本來要被她燒掉的，算我多事。』笑了笑，她說。
她依稀記得，就在那趟長旅過後，Abraham不知怎地較以往少了些親切活
力，亦不再像從前，無實不刻掛著一臉令人心安的和藹微笑。
直到半年後的某天下午，她放學回家，見母親歇斯底里自外頭回來，並遷
怒般將其毒打一頓，逕自躲進房內嚎啕大哭後，她才自散落一地，委託徵信社
偷拍的親暱相片裡，揀出了這張合照。
自此，她每天膽顫心驚，躲躲藏藏，深怕那位每逢兩人獨處，便開始狠狠
鄧她，並以忽大忽小的音量，不斷用她習慣的母語，說著她聽不懂的話的失心
狂婆，會不會又突然衝到面前，冷笑玩弄她糾扯的髮梢，或直截賞她一個響亮
刺疼，卻不會留下瘀痕的耳光。
幾個月後，就在某個倦鳥歸巢的黃昏時刻，這位母親突然毫無預警地破門
而入，將她自房間強拖上車，丟進副座，催踏油門高速行駛，穿過一道又一道
人來人往的十字街口，嘴裡不停呢喃……
『看看前面那兩個男人……』
『笑得多幸福啊……』
透過前窗，眼尖的她遠遠便認出，那是剛步出地鐵，下班不久的Abraham
，和難得滿臉笑意，卻不知怎會出現在此，緩緩朝他走近的父親Jasper。
『Mon？』
強忍皺眉下的打轉淚水，她顫著雙手，不斷推搖駕駛座上的女人，並重重
吃了巴掌，閉上揪痛的小口。
緊接令人不安的引擎加速聲與急煞聲後，是Jasper正面撞頭撞上，自車頂
旋飛落地的碰擊聲，和及時被推倒在地，Abraham撕裂喉嗓般的慘叫悲鳴。
『那是意外……那是意外……』
只見方才猙獰面孔的殺人魔鬼，當下卻判若兩人。宛若迷失信仰，無力振
翅的折翼天使，她將她緊緊抱住，不斷柔撫那紅腫的雙頰，任無聲的驚慌化作
悲淚，於地四灑。
當時，在副座目睹一切的她，因為某個難堪的理由，獨自在警局待上一天
一夜，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煞車總泵內，未即時更換的故障單向閥及密封不良的分泵皮碗，加上過去
四年的憂鬱病史，和兩位未成年子女，種種因素，令Sheila沒在警局待上多久
，便得保釋候查。
其後，在Marian的協助之下，兩位孩子被送回倫敦，由Jasper的家族收養
。而就在大量罰金與幾個月的緩刑過後，Sheila變賣掉洛杉磯一切家產，搬回
母國，於陽明山上購置豪宅，計畫待長子於海外完成碩士學位後，再將之接回
台灣。
然而，像被遺忘似地，在校的Jennifer並未被通知，搭上那班飛往台灣的
客機。就像當時，那位被愛蒙蔽雙眼的母親，甚至忘了將她帶走，直至後來才
知情的大哥，隻身搭乘地鐵，將她帶離警局時，就在冰冷的列車上，和他溫暖
的懷裡，她，度過了人生第十二個生日。
『回英國後，我再也沒見過Marian阿姨，也不曉得她人現在何處，過得如
何……』懷念的她，不自覺想起那對每週遠從東區駕車，帶上無限驚奇的歡樂
夫婦。
『她過得很好，和一位愛她的男人，在中部的老家同居著。』
『果然，你和她離婚了呢……』
『怎麼說？』嗯的一聲，他問。
『不然，她也會在這台車上的吧？』
兩人會心莞爾。
『那你女兒呢？』
『前年高中畢業後，順利考上了醫學院……』
『你知道得還真清楚。』
『多虧在地鄰里的濃濃人情味。』不禁甜笑，他侃侃而談。
當時，就在一行人結束兩個多月的跨國行程，回到馬里布後，Jasper與Ab
raham的關係又更上一層。他們抓盡機會，緊握任一點可能的時間與動機，化
解彼此高漲的情愫。
相同的生理結構與默契的思考邏輯，令他們得以輕易地習知了解，兩人有
聲無聲的生活互動下，每個因幽微細節環環牽動的內心世界。他們從不刻意保
持距離，避免易為人誤解的肢體碰觸，對他們而言，有志一同的嘲弄調侃與稱
兄道弟的勾肩擁抱，不過是自小孩子時，便自然到不行的事。
在那之後，退休的Jasper除了接送子女，照料庭園，並隨康復的妻子漫遊
市鎮，走馬看花外，每週最令他期待的事，便是週末的自由空閒時，開遠車接
送加班的Abraham，並在刻意放慢的車程上恣意暢談。
自覺該放下一切的他，在無數失眠的夜裡反覆思索，重新拿捏那段既已過
往的大半人生中，一段受制於傳統世俗的婚姻名義下，遲遲不敢越矩的保守分
寸。
十一年了，情同手足的曖昧關係，終究無法滿足兩人急遽膨脹的情感思緒
，儘管他們彼此都有一只以愛情為名的文字契約，和一個深深相愛，無時不刻
於心牽掛的她。
然而，就在某次接送車程上，他出口告白前，較為被動的Abraham難得一
反常態，拿出了兩張機票。
原來，Abraham早已做好規劃，並於內心做出重大抉擇，決定在這趟異國
旅程後，將一切綁手綁腳的生活方式徹底了結。接著，在一通簡短的聯絡電話
後，兩人就這樣憑空消失，飛往義大利。
『如果，當初你和他沒背著我們，私自跑到Verona度假……』
『如果，當初你們能更留意身邊的細節，躲過徵信社……』
因車內照後鏡停下對話的她，緩緩閉上雙眼。美麗的她，並不喜愛自己的
五官，因為每當看見鏡中的倒影，不只會想起帶給她這張臉的英籍父親Jasper
，更會想起當Sheila住進產房，為她親手接生的叔叔Abraham。
『我真的真的……很討厭這張照片……』
『看看裡面那兩個男人……』
『笑得多幸福啊……』
她側身傾倒，輕偎在那不甚粗壯，卻牢靠結實的溫暖胳臂。何謂對錯，何
謂清白，在漫長時旅的沉思過後，早不是那麼重要。當下，緊閉雙眼的她只想
專心感受，那位曾讓一切變得無比美好，亦曾將一切毀壞殆盡，但至今，仍在
她內心深處留有一絲幻想與好感的男人。
她早該明白，人們最快樂的時光，永遠是他們最單純的時刻。不知睡著了
否，做了好夢，一路未曾間斷的微笑，就在最後的市區路程上，自她平和的嘴
角洋溢不絕。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64.1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