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回來,網聚妳選擇分桌,車上妳選擇後座,老夫老妻,屋內卻還分
房分床,就連生活起居與飲食作息,都彷彿有條隱約的無形界線,將彼此的空
間區隔得明明白白……就算是情侶吵架,妳和他的互動未免也太過疏遠,疏遠
到令我不禁想問……』
『妳真的是他女友嗎?』皺了好深的眉,他說。儘管她始終保持緘默,藉
迴避大打游擊。『別那麼冷淡嘛,我都說了,今天是以私人的身分……』緊接
他搖頭聳肩,一副不以為然。
『夠了,請你離開!』終於,她不耐性子迸聲拍桌,起身送客。
堂堂刑事警監,怎會無事登門,私下造訪?百感交集的揣測疑慮,令她好
不自在。
就在稍早他出示證件,驗明正身時,她一貫沉著的冷靜面容上,確實增添
了些無法免俗的不安焦躁,然而,儘管她使盡全力強作鎮定,守護著某個不願
被觸及的罩門,使命在身的他仍毫不留情,持續追問。
『先別急著下逐客令,至少,等妳看過這些照片再說……』他自風衣內取
出牛皮資料袋,並自其中的紀錄文件裡,挑了幾張相片出來,『這位男人妳認
識嗎?』說著,他將相片逐一攤開,整齊排放。
她用餘光快速巡了幾遍。那是位有副令人著迷,卻又充滿想像的滄桑面容
的中年男子,獨自遊歷世界各國的旅行寫真。儘管衣著樸素,相貌平實,但豐
富多采的季節背景下,行萬里路的得意自信,似乎再再說明著,他並非一位簡
單人物。
回過神,她語帶保留斂起話鋒,遲疑地搖了搖頭。
『沒印象嗎?那這張呢?』
收拾桌面後,Gillbert再度拿了張相片出來。那是張以醫院宿舍的大樓中
庭為背景,笑顏敞開的男女合照。合照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那位名為Emma的
心理諮詢師。
『是不是似曾相似?』
是啊,她確實曾在Max的筆電螢幕內,某封電郵的附檔裡,看過這張照片
。當然,這對「老人夫婦」的現實真相,早已在浪士社群有意無意的交相傳播
間,成為鄰里飯後的茶餘笑談。
『年逾半百的中年父輩,配上不過三十的美女醫生,這對網路公婆還真發
人遐想……話說回來,妳男友還真是有心,連這種照片都找得出來。』他深感
佩服,並為論壇上的幽默推文會心莞爾。
儘管雙方並沒有明談,但他們都很清楚,一切的電郵附檔,全是Max透過
入侵手段,自Emma的主機竊取而來。
『不過,既然這位男人妳不願多提,那就談談她吧……』說著,他將主題
移至那位女諮詢師,『聽Freyr說,他在網聚時觀察許久,發現妳不僅將Emma
的照片帶在身上,還三不五時看得出神……妳很在意她嗎?還是說,看到她,
會令妳想起什麼?』明知故問的他,再度先發制人。
『妳男友也真是的,空有過人的才氣本錢,卻寧可不計手段糾纏舊愛,搞
得人家玉石俱焚……明明身邊就有位美人,卻整天閉門無視,當她空氣似的…
…』說著,他終止嘴邊為降低戒心的常駐笑態,別過視線,避迴那濕紅的眼眶
,『真是太極端了,這個家……』息下層次分明的輕浮話調,取而代之,是沉
默低迷的無可奈何。
『夠了,請你馬上離開……』死命也得停住淚痕的她,藉嗤笑拖延潰堤的
極限。
『反正,我一直就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存在……』曾幾何時,目中無人
的倔強本位,成為她身邊僅存的一絲救贖。
『至少……不要剝奪我所剩無幾的自尊……』
她發了狂似將桌上杯盤掃落一地,歇斯底里放聲高叫,驅離了這位不速之
客。看著他臨走留下的聯絡字條,塵封往事歷歷在目,彷彿就連當年,自她眼
前爆散的玻璃碎片與夾雜血水的翻滾撞擊聲,都如時光倒轉,於耳不絕。
『盡是些令人討厭的景色……』
翻過一張張宛若記憶門鑰的旅遊寫真,她椎心淚潸,啞聲低喃。
時近正午,一通室內電話驚斷了她的凝思。拿起話筒,那是Max在駕駛途
中撥來,較平常早些的例行回報。
『Jennifer,我和媽晚點回去,很久沒回台灣了,她還想逛逛一些地方…
…』透過免持功能,他一面藉藍芽喇叭維持通話,一面口若懸河,和鄰座長輩
談笑風生。
『早上向醫生拿藥了嗎?』她破提道。
『妳煩不煩啊,就說我一點問題也沒有……媽,妳也說說她嘛,醫生確實
是這麼說的,對吧……』宛若稚兒戲鬧,他皺著面容,將話題丟給身旁的大人
,『這可好了,媽說她懶得理妳……』沉了半晌,才又不耐煩地感慨碎喃。
『總之,藥我放你桌上。』
『怎麼,妳要出門?』
『可能吧。』
『唷,明明整天與世隔絕,足不出戶的,真是難得……』
『回來記得把藥吃了就是。』
不想多談的她,吩咐到了便結束通話。為了應付一早Gillbert丟來的難題
,她數度哽咽,幾番思索,並花了半天調整心情,像個幫傭清掃屋內,收拾氣
憤下的破碎殘局。她並不以為意,因為這才是她桀敖不遜的嬌貴模樣下,日復
一日的生活作息。
終於,就在和Max通話過後,她做足準備一鼓作氣,撥了電話給那位中年
男子。
『您好,請問哪位?』幾響過後,一溫和男聲喚醒話筒。
『……您好?』片刻寧寂,他再次開口確認,『Jennifer?』並以上揚的
語調,叫了個名字出來。
『事到如今你還來幹麻……』漠不關心地,她說。
『太好了,真的是妳……』難掩雀躍心情,他喜出望外,並不時於心感謝
,那位幫了大忙的Gillbert。
『如果妳願意的話,見個面好嗎?……如果妳願意的話,也請妳相信,我
只是想拉妳一把……』十二年來,那場意外的苦痛責難,誠如因果輪迴的天罰
報應,至今已逼得他妻離子散,甚至吃上官司,躲藏了好一陣子。
『很辛苦吧,一個人走到現在……』無時不刻椎心歷歷的他,藉此機會將
內心想法據實以道。
『既然如此,當初就別做出那樣的事,搞得別人家破人亡!』
『我只是想和妳說說真相……』
『不好意思,我看不見你的誠意。我只知道事發過後,你像個敗者畏罪潛
逃,憑空消失在這個世界裡,如今更莫名奇妙出現,帶上一堆令人難堪的回憶
,擺明挖苦我嗎?』
『我並不好受,但我無從選擇。』
『是啊,反正你們永遠只會用嘴說說,然後找機會拋下一切,逃得遠遠的
……』
『妳明知我過不去的,只要妳母親還在的話……』
『夠了!別再拿她當擋箭牌,替自己的無能找藉!!』說著,Jennifer大
聲遷怒,並得理不饒地放肆咆嘯。
『我知道反省與懺悔並於事無補,但至少,我想當著妳的面,還妳父親一
個清白。』然而,就在男子壓低姿態,緩緩道出這話的同時,一陣漫長的無聲
默契,靜化了彼此針鋒相對的激燥情緒。
『可能的話,就今天下午好嗎?剛好,我這也有另一個人想陪妳聊聊……
』就算是一次也好,他悲切懇求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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