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一……逐一……
不自覺深夜來臨,她喘息片刻,聆聽鄰近高樓屋頂上,不知何處遙響的夜
鷹求偶聲。就像這群自河原被迫遷徙,驚擾社區的夜間訪客,凡事總有它的運
作機制,也總有出口。
她開啟相機,換上隨身攜帶的舊記憶卡,並按時間排序,逐一瀏覽。那些
一直未被刪除的回憶相框,似乎仍被留下美好,而停在當時。
每逢節慶連假,便號召高中死黨齊聚一堂,一直是Oreh的固定習慣。他們
在屋頂燒烤、包廂歡唱,並於午夜流連網咖,沉醉謀略算計的遊戲世界。
「我真覺得這女人沒半點像樣的思考能力,大小問題也只會丟給她男友處
理……」
儘管她並不喜歡,那群只會在事後暗地評斷她的饕客,和男友藉此自豪的
裝模作樣,她仍保持緘默,選擇在眾人沉眠時,透過即時通向洛敞開心扉。
惟獨大二那年的聖誕前夕,是個例外。除卻Oreh既定的酒肉朋友,倒有位
意外的訪客,陪他們走過璀燦繽紛的市區夜景,並於校園人海內齊聲倒數,漫
步鐘樓。
看著眾人散場時,於校園各處的紀念合照,緊靠洛身旁,綁著馬尾,露出
無限滿足的燦爛笑容的「她」,便是杏韻再來要畫的角色──那位中學時期便
和洛同校相識,並於河堤上攜手沉醉星河,卻始因雙親離異的恐懼陰霾裹足不
前,選擇單戀的清澀女孩,Savnac。
或許為了避免傷害,又或許為了保全自我,交情甚深且互有好感的兩人,
並沒有一方敢說出口,願意更向前跨出一步。
說來好笑,就在一行人結束教堂前的祈福儀式,循著車潮回到合租雅房,
Savnac甚至沒有勇氣陪他過夜,選擇換過房間,留在杏韻身旁。
儘管她並不排斥,卻也不那麼狂熱,那淪落形式的打打殺殺。為了拉長相
處時間,也為了排解課餘的疲憊與孤寂,她在一次偶然談話中得知遊戲,並做
足功課中途加入,成了位異常出色的雙刀刺客。
縱然曾因殊異的遊戲態度與價值觀,和洛起過爭執,亦曾在不知其帳密外
流的情況下,受他人操控的Roloc襲擊,這對海外時期便叱吒風雲的默契戰友
,儘管虛擬的交集漸漸少了,現實裡卻一直處得愉快。如同她掛在臉上的傻呼
笑容,任何看似嚴重的衝突誤解,總能在一通電話的寒喧過後,便自忐忑的內
心開懷釋然。
何其可愛而純真呢!這位小她兩歲,半年前才剛結束聯考,踏上大學的新
鮮人。看著聊得盡興,並在床上睡得香甜的她,杏韻不禁莞爾。
作息規律的Savnac,隔天甚至起了大早,為未醒的眾人準備餐點。然而,
就在她途經洛的房門,透過微開的細縫,一幕心慌場景映入眼簾。
洛確實對她懷有好感,但他更愛眼前抱著的男人,而早當他肯定這份心意
時,便選擇和她保持好友距離。因他不想做一位背叛者,即便這樣的選邊會失
去自我,並受莫須有的污名定義。
拭淨盈框淚水,她不發聲響走回杏韻房內,提前收拾行囊,悄聲離去,而
還沒進入狀況,一臉迷糊的杏韻也就這麼自床上接起電話,來到陽台,向樓下
的她揮手告別。然而,直到杏韻驚覺有異,並於門外目睹一切,這才黯然回房
,閉門思索。
她知道愛的世界沒有對錯,而這本是Savnac不求回應的一相情願,然而,
這對睡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打算一吐心意的她來說,又情何以堪。
令人椎心的,不是他對那位男人的專情,而是專情的他和她,愛的不是彼
此。
事後,Savnac毅然結束海外遊戲進度,全心致力課業。受傷的她,選擇封
閉熱情,冷落曾經相伴的線上戰友,並任時間沖淡一切。
時光飛快,一年多過去,眾人再也沒聯絡上她,而那段記憶亦從痛苦轉為
缺憾,至今仍佔據洛的內心一角。可能的話,他多想當面和她說聲謝謝,告訴
她,過去一切全是真的,他依然對她保有好感,依然為她的笑容著迷,只是,
動心的他終究只能擇一,為了避免傷害延伸,為了扛起責任。
他們仍是朋友,亦仍是知己,而既然俗謂的真愛並沒有開始,那又何需結
束。儘管他對Oreh的一相情願,至今只是一蹋糊塗。
這個春假,杏韻哪也沒去,只是專心進度,提筆趕稿,偶爾累了,才回電
腦閒聊。評鑑展一過,便是大四上的畢業製作,及最後一學期的預展與總評,
她會心莞爾,想起指導教授對她說過的話。
任何形式畫風,都應被尊重,並試圖了解。儘管呈現的世界大相逕庭,但
追根究底表象之下,皆是共通的需求本能。他們窮極一生追求類似的事物,紀
錄相同的美好,卻礙於殊異的手法產生歧見,衍生誤解,儘管在他們妄下定論
、排除異己前,有的盡是思考與理解的空閒。
所謂好與壞,是與非,對與錯,不過盡是批判框架下,被強制分類的粗淺
產物──為了驗證這愚昧的公式,並得以在使用期限前,繼續沿用下去。
假期最後一天,她吃過晚飯,一如往常打開鐵捲門,將機車停入車庫。早
習慣獨居的她,甚至沒有察覺那頂多出的安全帽,和角落停妥的小五十。
直到爬上階梯,開啟客廳大門,那位方才卸下行李的男人回身輕喚……
『歡迎回來……』
她用相同的笑容回饋。
***
『你知道嗎?我前幾天和他分了。』某日午後,兩人於畫前聊到。
『嗯,妳和他總形影不離……』看也知道的微笑,他說。
『抱歉,我明知Oreh那樣對你,卻沒拿出應有的態度。』
『沒什麼好道歉的,誰叫我愛上他,而他卻愛上妳呢?……啊,借我點鈷
藍好嗎?』放下手中那條怎麼也擠不出的顏料,他一臉尷尬。
『請用!』伸出調色盤,她索性放在公用桌上,『對了,問你個問題,別
生氣喔……』對她而言,那是個只能放在心底,令人備感羞澀的疑問。
『請說!』捻起鈷藍,他高豎拇指,一副有問必答樣。
『和Oreh抱在一起,是什麼感覺?』她瞇著雙眼,一臉「腐」的邪笑。
『也許,就像妳和他抱在一起的那種感覺?』露出對應的嘴角,他直言不
諱。
『那和Savnac呢?』
『我想是一樣的吧?同樣難以言喻,而不捨放開……』遲了半晌,他頭如
搗蒜。
儘管人們硬要將「愛」與「友情」區分為二,並對應性別,為了獨斷佔有
。儘管他說不明白,但肯定的是,那種感覺,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任何
因好感而怦然心動,任何值得你奮不顧身守護,甚至屈就包容而成全的人。
儘管兩種感覺可以同時並存,或根本無需拆開來談。
『會不會太抽象?』停下畫筆,他轉身回問。
『嗯,就像那面天空那樣!』上揚音調的她,索性開起玩笑,『不過,我
似乎漸漸可以體會了呢……』想起這些年來的是非過往,她有感而發。
『對了,明年我們聯展如何?』
『那順便把妳畫裡的人全部邀來,辦個網聚吧?』
『正有此意。』她點頭笑道。
『哇塞,五點多了……我正好要到系圖一趟,晚餐順便幫妳帶回來嗎?』
瞄了眼牆上掛鐘,他猛然想起還書一事。
『老地方?』
『是啊,再來份妳最愛的馬鈴薯如何?』
『欸……其實,我沒那麼愛啦……』
『喔,這樣啊……老實說,我也有點吃膩了呢……』
一陣無心噗笑,兩人恍然大悟。
無需抓住誰,也無需被誰綁住,恢復正常起居生活,兩人課業上相互扶持
,一同作畫。回顧過往,明明同住屋簷下,為何仍要隔著螢幕,透過網路交談
?只因隨時能夠維持形象,掌握局勢,並在場面失控時無視逃開?只因人人都
有不想被看見的部份,和不敢跨出的那一步?
『不如,我們一起去吧?』
放下一切,他們選擇透過當面互動,呈現毫無矯飾的自然本質,度過剩下
這段沒有預設前提,卻也因此無限可能的人生歷程。
無須刻意的肢體碰觸,無須討好的言語附和,儘管瑕疵它並不完美,卻能
再再體現真實。儘管內心的堅強或多或少,會因些微的寂寞感到脆弱,至少需
要時,彼此會盡可能地陪在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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