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禁書的轟動效應
【青田】
閻連科這回遭禁，又未嘗不是因禍得福……《為人民服務》原來發表在南方
的一個文學刊物上，如今的文學刊物發行量有限，並沒有受到評論界的特別關注
，而現在一旦列為禁書，讀者的好奇心全都被吊了起來，對它的轉載宣傳迅速移
師網路……貼得到處都是，閻連科不用懷疑又火了一把……
前不久聽說一件事，值得一歎。上海復旦大學有一位研究現代文學的教授，
不幸患絕症英年早逝，彌留間他對自己的學生說，閻連科的《受活》值得一看，
將來一定能在文學史上留下去……。這位終其一生研究文學的教授，黃泉路近了
，想的卻是文學如何傳世，據說當時在場者無不感動。其可歎者是，教授臨終的
時候，正是作家閻連科的小說《為人民服務》遭禁而鬧得紛紛揚揚之際，閻連科
與這位教授素不相識，自然也不會知道這個故事。
在當下大陸的文化，
作品遭封禁未嘗不是
送作家一個狗屎運
自去年起，閻連科交上了華蓋運，步步觸雷，屢屢犯禁。先是長篇小說《受
活》遭到非議，後來在香港鳳凰台接受採訪時又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激怒上峰，
再接著是宣布退伍，離開部隊轉到地方（北京市作家協會）。但今年又遇到《為
人民服務》事件，這部小說被大陸主管部門通令各媒體，不准發行，不准轉載，
不准評論，不准摘編，不准報導，也不准改編影視作品。刊登這部小說的《花城
》當期雜誌也必須收回。這件事發生在農曆新年過後不久，立刻被好事者冠上「
中國大陸二○○五年第一禁書」的名頭。
在大陸，禁書不是新聞，真正的「新聞」倒是在當下大陸的文化環境中，作
品遭封禁未嘗不是送作家一個狗屎運。2004年兩本風光一時的禁書是《往事並不
如煙》和《中國農民調查》，前一本寫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中高級知識分子的群
像，後一本寫二十世紀九○年代後中國農村的破敗。兩書都是一邊被查禁一邊出
足風頭，遍布坊間大小書肆，一時間有水井處皆有柳詞。以這樣轟動效應來觸碰
某些官方忌諱的話題，當然還是值得的。閻連科這回遭禁，又未嘗不是因禍得福
———去年他因為長篇小說《受活》獲得老舍文學獎；新年伊始，又得了個鼎鈞
文學獎。此獎雖然屬於民間大獎，但因為評委會由當紅的文學批評家組成，獲獎
者也頗得眾望。當時的傳媒報導與官方公布的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獎同時刊出
，似乎也沒有引起官方的干涉。再看民間的情緒反饋，《為人民服務》原來發表
在南方的一個文學刊物上，如今的文學刊物發行量有限，並沒有受到評論界的特
別關注，而現在一旦列為禁書，讀者的好奇心全都被吊了起來，對它的轉載宣傳
迅速移師網路，網上勤勤懇懇的水鬼們變本加厲把它的未刪節本（有九萬字，但
公開發表時被刪成五萬字）貼得到處都是，閻連科不用懷疑又火了一把。
作品強烈的獵奇效果，
在大眾閱讀市場廣受歡迎
河南人閻連科原是軍中作家。中共軍隊裡意識形態控制得緊，政治術語依然
在文件裡口頭上發揮影響，閻連科耳濡目染，創造出一套反話正面說、正話反面
說的反諷話語體系。他的小說題目多有「政治思想工作」「革命浪漫主義」「為
人民服務」等等，都有解構的意思。「為人民服務」是毛澤東在抗戰期間發表的
一篇演講題目，到了「文化大革命」時代，中共國防部長、當時的第二號人物林
彪把它和另外兩篇毛澤東的短文編在一起，俗稱「老三篇」，先是要求軍隊裡學
習，後來推廣到全國，人人都要背誦。「為人民服務」也成為大陸政治生活的聖
訓。中共中央辦公處中南海新華門的大門壁照上，至今還鑲嵌著「為人民服務」
五個御筆毛體字。而閻連科的同名小說，卻是講了一個多少有點褻瀆的偷情故事
———「文革」中某部隊師長年輕貌美的妻子無法在丈夫那裡獲得性滿足，相中
了家裡那個來自農村的淳樸、強壯的勤務兵，在美色的挑逗和實際的威逼利誘下
，勤務兵色膽包天，他們在師長出差期間，過了一段神魂顛倒的日子，小說的主
要部分就在敘述他們之間進進退退、欲迎還拒的情愛故事。為什麼要叫「為人民
服務」？故事發生在「文化大革命」時期，人們革命熱情高漲、並普遍處在禁欲
的狀態下，師長夫人最初把勤務兵拉下水，就是借著要他「為人民服務」的名義
。所謂「為人民服務」，對勤務兵來說就是為首長服務，首長不在，就是要把首
長夫人伺候好，如此推理。而她傳達性要求的信號，也就是移動飯桌上一塊寫著
「為人民服務」的木牌。
就是這麼一個諷刺性作品，而且諷刺的還是「文化大革命」的時代，竟會遭
到如此嚴厲的查禁，看上去似乎莫名其妙。各方面的說法全是認為它觸犯了中國
大陸仍然存在的性的禁忌，公開的罪名的「低級趣味」；還有作家把性和政治結
合在一起，罪名是詆毀了「為人民服務」的崇高革命目標，詆毀了毛澤東。（小
說裡有一個場景是，這對男女在做愛時為了尋求刺激，竟到處打碎毛澤東的像，
將政治犯罪欲與性的犯罪感混為一體。）但是，這些罪名令人想起閻連科的另一
部作品：二一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堅硬如水》，這是閻連科的一部重要的諷
刺作品。他敘述了一對男女在「文革」期間瘋狂的革命和瘋狂的愛情，他們在白
天公開進行「革命造反」，暗夜裡的瘋狂通姦做愛，並以革命歌曲、口號為性愛
之刺激。小說借助那個年代的革命語言進行敘事，滔滔不絕，毫無節制，所有神
聖的東西都在戲謔化中被解構。這部作品對「文革」的書寫，在知識分子菁英中
得到相當的肯定。同時，因為作品強烈的獵奇效果，在大眾閱讀市場廣受歡迎。
閻連科從此就跨入了著名作家的行列。更重要的是，這個另類而放肆的作品在出
版當時居然平安無事，悄然過關！
小說被禁的真正原因：
牽扯到軍中種種陰暗
今年的《為人民服務》無論在故事的結構或者敘述的方式上，都可以視為對
《堅硬如水》的一次重複。而且兩者比較，《為人民服務》要節制和含蓄很多，
無論是性的描寫還是政治上的褻瀆，都沒有達到《堅硬如水》所表達的程度。也
許是閻連科和雜誌編輯已經對作品作了刪節淨化，從最後發表的文本看，凡涉及
性的描寫，包括最後三天三夜的狂歡，都談不上是色情文學，甚至還比不過某些
正兒八經的法制報紙的案件報導，這對於「開放」了二十多年的大陸文壇和讀者
，算不上一回事兒。即使因為性和政治扯上了關係，那「革命」服務於性愛，毛
澤東的瓷像照片為愛之生死契約等，類似的情節在《堅硬如水》裡都有出現過，
為什麼放過了有過之無不及的《堅硬如水》、放過了開政治大玩笑的《受活》，
反倒讓注定影響不及前兩部的《為人民服務》撞了南牆？
冒昧地說，這部小說被禁的真正原因，不在色情和低級趣味，也不在詆毀了
毛的權威和「為人民服務」這句空話，而在小說的後半部分，大約有三分之一篇
幅是寫師長回家以後的故事。師長夫人懷孕了，師長忍氣吞聲接受了這個局面，
卻假手精兵簡政，遣散了手下的所有部隊，也就遣散了這個故事所有潛在的知情
者。這個舉動對於在部隊裡的軍人而言，意味著在軍隊多年的辛苦將付之東流，
因此造成部隊裡一片狼藉。只有這個讓師長戴綠帽子的勤務兵有福了：師長夫人
成功地實現自己的諾言，讓師長敢怒不敢言，並在幾日之內為他完成了人生的諸
多目標，如安排城市工作、把老婆孩子的戶口轉入城市，甚至臨走之前還評上了
全師唯一的「為人民服務」標兵———作家刻薄地給他添了這麼個榮譽。但問題
似乎也出在這裡，就在這個倒楣而憤怒的丈夫的「人民解放軍某部師長」的身分
。在前半部分，勤務兵對師長夫人的屈從裡就老帶著現實的算計，由此牽扯到軍
中種種陰暗。而後半部分所出現的結果，竟是這樣令人尷尬的窩囊局面，雖寫的
是「文革」時期的軍隊，但只要是這個領域，仍然是碰不得的真正禁區。
官方查禁一轉成為網路群眾的歡騰
青田氏曰：昔讀法國作家埃米爾‧左拉傳記，曾為德萊斐斯冤案事件所迷惑
：多麼明白的案情、多麼確鑿的證據，可是法國參謀部要維護自己的利益和面子
，變得銅牆鐵壁似的，有理也說不清，德萊斐斯上校照樣吃了多年的冤枉官司，
還引起了排猶狂潮。左拉奮然挺身，發表〈致共和國總統信〉，聲聲控訴，闡明
事件之實質，揭露軍方之腐敗，挽救法蘭西之榮譽，然而左拉本人卻也被迫流亡
英倫多年。轉眼百年過去，文學依然在這道黑幕中觸礁，亦是可悲。但，好在時
代已經變化，政治迫害、口誅筆伐已經不再，官方查禁一轉成為網路群眾的歡騰
，作家反獲民間獎項連連，亦屬我們時代之喜劇也。
【2005/05/31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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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unchoon 大姊息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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