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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女俠龍應台──走過野火時代 楊澤   2005/06/30 中國時報/人間/「野火20年」專輯 中國歷史上本來就有一股源遠流長、不容忽視的民間生命力,一個不相信官 方的小傳統,當被壓抑的民間力量日益壯大,它往往悖離中央,尋求創造自己的 水滸或桃花源。四百年台灣,從鄭成功家族的海盜帝國到今天的民主法治社會, 見證的就是這樣一股風起雲湧、蔚為大國的民間力量。在我看來,今天的台灣民 眾已不復是昔日的市井小民,各行各業的蓬勃發展,見過風浪、見過廣大世面的 台灣人,早已共同創造出一種,也許可以逕稱之為「江湖台灣」、「功夫台灣」 的東西,正逐漸加速與「江湖國際」、「功夫國際」的接軌中。這樣一種擴大的 江湖感,這樣一種國際性「江湖文化」,有別於「大陸文化」和「海洋文化」, 而又能辯證性地結合二者,正是一個充滿想像力與創造力的「第三空間」。 5 過去,台灣所創造的經濟奇蹟,亞洲四小龍的耀眼地位,一度讓我們感到相 當自滿,我們因此可以自豪的說,龍應台是台灣文化輸出的驕傲。然而,曾幾何 時,跨越千禧年,進入二十一世紀後的短短四、五年間,台灣的「成功故事」卻 如夢幻泡影般迅速地褪了色。曾經,最讓眾人志得意滿的台灣價值,現在回頭看 來,變成一場可疑的歷史大戲;曾經,我們以為掌握,最進步的現代和後現代論 述,如今紛紛宣告破產,思想像整個被掏空了一般。「野火時代」大力標榜全民 民主、全民發聲的年代的到來,強調大破大立,唯有人民得以透過自我與群體的 「權力意志」,進行一場翻天覆地,扭轉乾坤的「價值重估」,光是一九八七到 一九八九年間,就發生了十七個社會運動(消費者保護運動、反污染自立救濟運 動、生態保育運動、原住民人權運動、婦女運動、農民運動,不一而足);然而 ,若以和生活息息相關的環保議題為例,每個家庭今天依然寧願砸錢買飲水器、 濾水器,也不相信政府可以協力改善飲水問題,不相信政府的公共工程,不相信 政府會把納稅人的錢花在有意義的事情上。《野火集》所開創的公共空間、公共 論述最後幾乎悉數垮台。我們除了對公共工程失望,對充斥各種call-in 節目的 公共領域更是充滿憤懣之情,藍綠相互責來怪去,以統獨、族群等簡單粗暴的符 碼去詮釋別人,整個社會宛如陷入空前的災難,眼下只感到一片幻滅和迷失。 台灣經驗的無法累積,台灣價值的失落,如果歸咎起來,首先在於,我們只 有蔣勳所說的「減的文化」,而沒有「加的文化」,也就是說,下一個政權往往 處心積慮地,把上一個政權的文化連根拔起、剷除殆盡;其次,也許更重要的, 過去台灣經驗或「現代性」被設定的模式,我們不得不承認,讓人往往看到的是 ,一個新的擴大的名利場,深深為它所展現的浮華世界所著迷,而看不見傳統、 歷史、文化的價值;也正因為,眾人在實際生活中看不見人文價值、古典價值的 作用何在,以至於,我們一度舉國引以為傲的的台灣經驗,所謂經濟奇蹟,所謂 民主政治,到頭來都只是,金錢遊戲與權力鬥陣的另一種形式而已。 過去創造經濟奇蹟的台商其實是一種幹練的個人主義典型,五湖四海、浪跡 天涯,擅長單打獨鬥,雖然來自土地,卻嚮往海洋。時至今日,當我們對大自然 的破壞已累積超過,二十四個台灣所能承載的程度,當個人主義、消費主義成為 當代社會的主流,虛擬的感官體驗充斥於電視、電子資訊的大海,大部分人似乎 只能強調「隨機應變,快速反應」的競爭守則,選擇當一個只看得到「利」而見 不著「義」的「獨眼龍魯賓遜」。這種「台灣製造」的魯賓遜,徜徉在個人主義 的荒島上,憑藉著一台手提電腦和網際網路,下載一堆資訊軟體,陶醉於速度帶 來的快感,不出門就可以跟全世界打交道,使台灣變得益發像一座波浪型的海島 ,一層層波浪迅速湧至,每一波都比前一波更快;速度感更強,淘洗的力量越大 ,也讓人因為速度的追逐而抗拒更本質性、更根源的種種課題。 面對台灣經驗的失落,龍應台選擇在兩年前重出江湖,再度在《人間副刊》 上大規模地放火,集結而成《面對大海的時候》一書,其中尤以〈在紫藤廬和 Starbucks 之間〉與〈五十年來家國〉最引各方的矚目與爭議。只是這回,野火 變成了戰火,一波又一波批評和質疑的聲浪,放火的人幾乎差一點就要灼傷了自 己。在龍應台開出的一系列文化藥方裡,關於現代公民的格局、素養和夢想,或 者是相對於全球化和在地化,台灣跟世界歷史接軌的國際化問題,其實都是我們 所熟悉的正字標記的龍氏正氣散。只是,當眾人迷失於統獨、南北分裂的此刻, 當大家犬儒地選擇不表態,或假裝沒有任何意識形態,在特定歷史時空的這點上 ,龍明確提出她的價值觀,投射出她的意識形態,天真地要大家回歸中國文化, 讓台灣成為「中國文化的燈塔」,不禁讓人有一種迂闊之感。讀者不免要問,舉 世滔滔,都在擁抱全球性的海洋文明之時,連中國也積極投向西洋的懷抱之際, 龍應台為何要回過頭去擁抱大陸──這一帖中藥,豈能不教人有錯亂之感? 6 「堂吉訶德和桑丘放眼四看,見到了生平未見的大海,浩浩渺渺,一望無際 ,比他們在拉.曼卻所見的如伊台拉湖大多了。海邊停著一艘艘海船,正在卸船 篷。可以看到上面張掛的許多彩帶和細長三角彩旗在風裡抖動,蘸浮著水面。船 上喇叭、號角眾音齊奏,遠近軍樂一片悠揚。海船開動,頓時有無數騎兵應戰似 的從城裡奔馳而來,都制服鮮明,馬匹雄健,船上戰士連連放炮,城上也放炮回 敬。城上炮聲震天,驚心動魄,海船的大炮也聲聲相應。大地如笑,海波欲話, 天氣清朗,只有炮火的煙霧偶爾渾濁了晴空;這種情形好像使人人都興致勃發。 桑丘不明白怎麼海上浮動著的龐然巨物會有那麼許多腳。」(楊絳譯文) 在《堂吉訶德》第二部的結尾,拉.曼卻的「夢幻騎士」堂吉訶德離開了西 班牙的內陸荒原,來到夢寐以求的巴塞隆納城,在那裡,他和他的傻子跟班桑丘 生平第一次看到海,親眼見證大海時代來臨,心中的激動震撼自是難以言喻。也 就在同年冬天,堂吉訶德幾乎可以說是,了無遺憾地死去。話說回來,作為一個 中古世紀的破落騎士,他的弩馬、長茅和生鏽的盔甲、盾牌畢竟是不屬於大海的 ,也因此,在塞萬提斯筆下,堂吉訶德只能落得,為一個時代的逝去,望洋興嘆 。在我看來,堂吉訶德和龍應台,一個中古西方騎士,一個現代東方俠女,兩人 都為拯救舊有價值而顯得,或陳腐或迂闊,卻也都是偉大的武俠騎士理想的化身 。甚至可以說,龍應台接續了堂吉訶德的精神,背負著維護古典價值的使命,在 華文世界孤軍奮戰,踽踽獨行。 然而,與其說龍應台要我們回歸中國文化,不如說,在大海沖刷下的價值洪 流裡,在台灣文明、文化的土石流中,她一方面教我們緊緊抓住古典文化構築的 木筏不放;另一方面,又鼓勵我們定錨在世界歷史的大座標上,面向大海,勇敢 出航。在這個層次上,我們發現,龍從女俠忽忽變成了女媧,試圖用大陸文化的 泥巴,摻和海洋文明的水,捏塑出一種中西語俱佳,真正能與國際接軌的,新台 灣人種。也就在這裡,龍應台的修辭策略,說故事的方式,開始顯得過於依附本 質主義,過度為古典文化的鄉愁所引導。字裡行間,她讓讀者有種錯覺,誤以為 今天的我們跟古典漢文化的關係,可以構成一種直線式的因果邏輯,似乎只要找 出某些失落的意義環節,就可以輕易地恢復,重新打造失落的家園與世界。龍應 台有所不知,「中國文化」或「古典文化」在台灣,往往與沉重的歷史教科書、 官方的意識形態等義等值,不單是一般人避之惟恐不及的「政治不正確」,也是 他們至今選擇,寧願不去面對的古典傳統與人文價值的大哉問。 7 台灣的民主政治藍圖,向來都是嘈嘈雜雜,一點也不井然有序的,台灣人的 處境或困境,也往往就像是,存在主義哲學家齊克果所說的,那種揚帆出航以後 ,才被匆匆告知任務的船長和水手。也因此,假如我們能認識自己的漂流狀態, 掌握它的真實與不真實,就可以進一步認知,我們過去從哪裡漂流而來,找到自 己的位置,也就能明白,我們為什麼會有龍應台所說的「文化精神分裂症」,了 解我們的挫敗和迷失,找出突破這些困境的方法。即使台灣社會過去尚未,最近 的未來也不一定能,產生一股「決定性的多數」(critical mass) ,去統合出 新的價值秩序,我們也可以朝「決定性的個人」和「決定性的少數」的大方向邁 進。說穿了,龍應台所傳承、傳遞的野火,其實就是一種烏托邦的想像,教導我 們在現代的荒原上培養價值的火種、批判的火種,或點燈或放火,在眾多的小天 地和大天地、邊緣和中央之間,找到一種新的文化串聯的策略,就等有那麼一天 ,小天地連結大天地,邊緣再一次反攻中央,把國民黨劫、民進黨劫,把當下令 人十分難堪的「國民進黨劫」終結掉。 出乎那些力圖「去中國化」的台獨基本教義派的意料之外,龍應台的中藥處 方,其實可在奠基於古典漢文明之上的當代日本社會,得到清楚的呼應。現代日 本的身強體壯、腦清目明,分析起來,乃是以古典大陸哲學、東方宗教文化強身 ,再以西洋文化固腦,將東洋跟西洋文化融合,提煉出的一種東瀛經驗。只是, 相較於日本人重視長時間累積,突顯本質性的文化模仿與創造,當代台灣社會所 呈現的,往往是一種渴望立即見效的,建構式速成拼貼文化。追究起來,我們得 勇於承認,混血與變異恐怕才是台灣文化的本質。但,未來世界既有可能以夷狄 的經典變華夏,也可能以華夏的經典變夷狄,我們又何嘗不能,以龍應台的烏托 邦想像為觸媒,大膽地進行文化跨界的實驗,嫁接東方和西方,大陸文化和海洋 文化,讓台灣勇敢地從殖民歷史的「百年孤寂」中走出來,創造出某種更生野, 更瑰麗的「異文化」也不一定? 中國歷史上本來就有一股源遠流長、不容忽視的民間生命力,一個不相信官 方的小傳統,當被壓抑的民間力量日益壯大,它往往悖離中央,尋求創造自己的 水滸或桃花源。四百年台灣,從鄭成功家族的海盜帝國到今天的民主法治社會, 見證的就是這樣一股風起雲湧、蔚為大國的民間力量。在我樂觀看來,今天的台 灣民眾已不復是昔日的市井小民,各行各業的蓬勃發展,見過風浪、見過廣大世 面的台灣人,早已共同創造出一種,也許可以逕稱之為「江湖台灣」、「功夫台 灣」的東西,正逐漸加速與「江湖國際」、「功夫國際」的接軌中。這樣一種擴 大的江湖感,這樣一種國際性「江湖文化」,有別於「大陸文化」和「海洋文化 」,而又能辯證性地結合二者,正是一個充滿想像力與創造力的「第三空間」。 只有在這樣的制高點上看台灣社會,我相信我們才不至於,重演「小紅帽與大野 狼」的加害者與被害者的遊戲,掉入藍綠陣營的「本土妄想症」、「中國妄想症 」,或任何一種政治版本的本質主義陷阱中。也只有在這樣的制高點上,在這樣 的建構式文化空間裡,我們才可望從仿冒代工的「海盜台灣」,成功地轉換為一 個深諳東西文化,經紀中國與世界的「水手台灣」、「游俠台灣」;我們才可望 溝通夷狄與華夏,溝通利與義,創造出一種新的江湖文化與江湖道義。 《野火集》出版至今已有二十個年頭,二十年的漫長光陰,足以讓整整的一 代人凋零,讓新的一代人出生、成長。進步的真理與幻象似乎永遠共存,二十年 見證了戰後台灣最重要的一個「時代」(Epoch), 二十年又何嘗不能算是,一 個小小的佛家所謂的「劫」。新一代的讀者們哪,不管你們是酷世代、炫世代, 還是破世代、孽世代,民主政治只是一種(講究操作熟練度的)技術問題,並不 牽涉價值的創造,從龍應台的部落格,到你們的部落格,也只有一種夢想的距離 。如福柯所說,我們一再發現自己處於開始的位置;因為這樣,我們更應當一起 思索未來,以新的火燄挑戰者、文化挑戰者為己任,化被動為主動,大力叩問個 體生命的意義,將我們共同的困境,化成一場戲劇性的自我追尋,擴張夢想的藍 圖和座標,腳踢東西文明,甚至期待有一天,將龍應台的野火放回西方去。新一 代的讀者啊,讓我們從批判的野火中浴火重生,鍛鍊出一種新的文化理念與價值 的煉金術──《野火集》本身正是這樣一部新文化的經典──把啟蒙的故事、野 火的傳奇,繼續傳述下去。(下) -- ★Junchoon 大姊息怒啊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203.73.49.253